第四章 “老狗”的侄女儿

（16）不会描述

被“老狗”带出大山的第一个，是他大哥的女儿，也就是他的侄女儿。

我第一次见到“老狗”的侄女儿，是在她被“老狗”带到集团公司的当天晚上。

那天临下班前，我接到了“老狗”郑重其事打来的电话，“老狗”告诉我，他是个带把的男人，说话言而有信。言而有信的他今天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从大山里带出一个家人。从现在开始，他已经向着他所设立的伟大而美好的人生目标，豪情万丈地迈出了第一步。为表示开端良好，晚上他将在某饭店设宴宴请同乡，以示庆祝。

当然，“老狗”原话并非如此，以上只是我对此次通话内容的概括性总结。学会概括性总结是很有必要的，要知道，“老狗”也如同喜欢拿公家电话煲电话粥的诸位一样，和我通话的时间总计长达半小时以上，正事不多，废话不少，凡是能扯的，尽量都扯了个遍。这么多诸如“今天天气哈哈哈”的废话，估计神仙也未必能一字不漏地记住，何况我等凡人？但一经概括后，事情就相当明了，可以清楚地知道意思是个什么意思，情况是个什么情况。

瞎扯了半天后，“老狗”对我强调道：“酒井哥，你可一定要来啊。”

我告诉他没问题，只要明确了时间和地点，我肯定就能按时赶到。

对“老狗”这个邀请，我是不会拒绝的。且不说我俩是朋友，就是冲着这场宴会的深刻含义，我也非去不可。

诸位，您要是相信“老狗”瞎咧咧地表示庆贺只是因为带了人进城，那您就太不了解他的心态了。告诉您，作为一个两手空空出来打拼的外乡人，他们最希望让家乡人看到的，就是自己能成功。而要想在老乡面前证明自己已经成功，已经在打拼之地稳稳站住了脚跟，除了让老乡感同身受到既有的经济实力外，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同时还展示自己在当地的社交实力。这种展示，仅凭口吐莲花是没有多大作用的，无论你吹得如何天花乱坠，无论你说多少句“兄弟在英国的时候”，可信度都不会高，没准还会给人以“克莱登大学”毕业生的感觉；可是，若你能当着老乡们的面，或和当地领导谈笑风生，或和当地富豪称兄道弟，那就如“海飞丝”广告所说的：情况就全不同了。做了以上展示后，除了羡慕嫉妒恨的，你的大多数老乡们必然会从此对你刮目相看，他们回到家乡，也许还会以你为楷模，对你的其他乡亲发动起一场广为宣传的、轰轰烈烈的向你学习、向你致敬运动。这样一来，你就成了家乡的牛人，身价倍增。

“老狗”显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出来打拼的时间不算长，如今却已然是国有企业集团公司的一名兵头将尾，在老乡面前已经小有名气；如果宴会席间，居然还能冒出几个如我这种好歹算是“领导”的人物和他谈笑风生、称兄道弟，对他而言，意义将不言而喻。

下班后，由于离约定时间尚早，我和一位同样无所事事的同事跑到一家台球室里玩起了台球。说来也巧，我连开三局，每局第一个被击落球袋的，都是红色的三号球。

在我看来，这无非是一个概率问题，但我的同事却把它上升到了玄学高度。他对我戏谑道：“酒井兄，红色代表桃花，你即将交上桃花运了，不过卦象是一对三，你交的，大概是三角桃花运。”

我这位同事平时闲来无事，喜欢看一些《易经》之类的奇书，并且还学以致用，以“手相预测人生未来”为名，把机关里姑娘们的芊芊小手捏了个遍，人称“半仙”。听到他戏谑我，我一边挥杆，一边随口应道：“承你金言，先行谢过。可要是过几天不见应验，你可得把你妹妹、表妹啥的都奉献出来凑数。”

同事笑着表示坚决不接受我的提议。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关于算命的笑话，说是有个算命先生对人预测自己将死于某月某日某时，结果到点了，却依然好端端地活着。为了表明自己确是神人，他老人家只好心一横，自挂了东南枝。

我对同事讲了这个故事后，笑道：“人家算命的为了保证预测的准确性，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你却连奉献个把家庭女性都舍不得，还他妈半仙，忒小气！”

同事也笑：“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家的女性，是绝不往虎口里送的。”

我俩一边玩一边相互调侃。等差不多快到点了，我才根据“老狗”提供的信息，晃悠晃悠地到了他所说的那家饭店。

“老狗”选择的宴会地点，是家简陋的小饭店，堂内摆着几张油光发亮的桌子，墙上贴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广告，头顶黑乎乎的吊扇在使劲乱转，属于在城市小巷子里尤其是城中村常见到的那种。这类地方的特点是价廉，至于物美不美，得看运气。运气好，你极有可能在这儿品尝到特级厨师的手艺；运气不好，可能只能吃到傻大姐们自习成才的“家常菜”。另外，在菜里面混入点儿人体毛发或者大胖厨师的口水、汗水，也是有可能的。

话说的有点龌龊，可实际上我对此类地方并不介意，相反还比较喜欢。这种场合，能给我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我不会像某些人那样考虑菜肴卫不卫生，只奉行眼不见为净——大酒店里端出来的菜，里面未必就一定没有厨师们的额外加料。

这个宴会，“老狗”请来了不少老乡，凡从他们那个镇里出来在本地打工的，能请到的几乎都请了。地小人又多，小店老板只好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聊以应付。加上大家又七嘴八舌的，环境便显得非常嘈杂。

就是在这样闹哄哄的场合里，我见到了他的侄女儿。

这是一个长得相当漂亮的女孩子。至于漂亮到什么程度，非常抱歉，我实在没有笔力描述。您别以为我是学中文出身的，就一定可以妙笔生花，把死人吹活。这年头，就算是建筑设计学院出来的毕业生，看不懂一张普通建筑工程图纸，也是很正常的。

真的不是谦虚，我这人向来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实话跟您说吧，自打开始学写作文起，我在对人物描述方面，就一直有所欠缺。无论是描写哪个男孩子，只要笔一落，肯定就是“聪明淘气，浓眉大眼”，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电影《闪闪红星》里面的潘冬子；写到女孩，无非也就是“红扑扑的苹果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顶天了，最多再加上一句“一笑两个酒窝”，怎么看怎么像年画里的散财童子。

我也恨自己居然会是这么个烂水平，可您真不能怨我没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该问题上，我认为我的老师们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一则，他们太喜欢给我的烂水平作文打高分；二则，他们从来就没教过我像“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这样精妙绝伦的人物外貌描述。他们所做的，只是为我打造了刚才所说的那种模板，还规定大家不得逾越，必须认真临摹。

数学有计算公式不奇怪，可作文居然也有模板，这一直让我想不通。我算是一个比较有主见的人，不喜欢人云亦云。举个例说，当年学“买椟还珠”成语时，老师解释说，这人买来珠宝却只留下漂亮的盒子，不要里面真正有价值的珠宝，说明钱多人傻，可以用来比喻没有眼光，取舍不当。同学们都把老师的解释视为真理，可我就不那么认为。我对老师提出异议说，如果买盒子的那位郑国同志是位收藏家，只重爱好不重价值，或者盒子本身是万年珍木雕刻的稀世物件，说他没有眼光取舍不当，就是咱们太俗；更无趣的是，万一该同志还是个正人君子，觉得花那点儿钱买个盒子已经赚了便宜，再拿人家的珍珠心未免太黑才还给了人家，说他没有眼光取舍不当，那咱们就是小人。我以为自己是言之凿凿有根有据，老师却被气得直喘粗气，一把将我从教室里拎到了教室外，并让我认真反省，马上写出检讨书。

不光如此，写作文我也一样有主见。当我开始觉得根据模板写作文十分无趣后，马上就开始试图突破。只可惜，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我的语文老师无情地给掐杀了，而且是一杀到底，让我再也没有了翻身机会。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老师布置我们写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老师》。这种题目对学生而言，就等同于命令写《园丁颂》，说穿了，无非是老师屁股发痒，想找些来人拍拍罢了。拍马屁是个技术活，得讲究方式、技巧。比如要拍人，首先得弄清楚该同志真正喜好什么厌恶什么，才能投其所好避其所恶，不至于把马屁拍到马蹄上；找人拍也一样，首先得找到有必要拍你的人。如果所找的那位根本不存在拍你的必要，做的就是无用之功。老师是专门给人答疑解惑的，都是聪明人，他们很清楚，要找想人拍，其所管辖的学生，无疑是最好的对象。非常遗憾的是，我竟能没理解老师的真正意图，着实做了回二杆子，天真地为作文而作文了。我在作文中，对我的杨姓音乐老师作了如下描述：

杨老师脸很大，扁扁的，就像一张摊开的鸡蛋饼；可他眼睛却很小，看起来和老鼠差不多。令人叫绝的是，他下巴上还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居然也和老鼠一样！如果人有前世今生，我想他的前世，一定是只大老鼠。而他的歌之所以唱的那么好，这辈子能当音乐老师，想必是听多了猫叫春的缘故，不知不觉地就学会了（注一：听说母猫只要一叫春，一大群公猫就会跑过来，可见猫叫春的声音是多么美妙。注二：猫是老鼠的天敌，它们经常要打交道）。

应该说，我的描述，起码在外观上是非常真实的，我们杨姓音乐老师的尊容就是那个样子，这一点，就连语文老师也没敢否定。但是，我依然遭到了语文老师的严厉训斥：

“你怎么可以这样描述你的老师？嗯？简直太不像话了！还猫叫春？还注一、注二？注什么？写文言文吗？嗯？哪儿学来的？”

他不仅将我狠狠一顿穷训，说我思想肮脏，还勒令我立即重写作文，给杨老师“整容”。

那时候还没有流行“整容整死人”的概念，我倒不惧怕会整出人命。可我犯倔，认为自己没错，就是不肯执行指令。没想到，语文老师竟然以我的学业、前途胁迫我，说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唆使老爷子。老爷子那根“八一”阔皮带的滋味我品尝已久，一旦与它发生亲密接触，不仅声音清脆悦耳，身上还会桃花盛开。而老师威胁我时，上次因打架留在背上的抽痕还没完全褪去，想起来就痛。害怕之下，我不得已妥协。可接着，他又让我写保证书，保证从今以后决不能再犯此类“大逆不道、诋毁师尊”的事情。好在我写检讨书的经验已经十分丰富，为了日后省事，早从老爷子办公室里偷来了复印纸，复写了很多包括打架、不遵守课堂纪律、故意歪曲课文内容、恶作剧等各类形式的“检讨书”，只要找一张相应的签上日期就可以了。否则这样没完没了地折腾我，非把我折腾死不可。

经此一遭，我明白了两个深刻道理：第一，伟大领袖和导师那句关于“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的教导，很值得商榷。我的不幸经历说明，做人不能太诚实，今后实在有必要认真学习一些说谎艺术；第二，无论老师错还是对，都必须言听计从，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否则，会有前途被毁和受严刑拷打之虞。

从此，我在老师面前开始从表面上向乖乖“小绵羊”靠拢，看上去也像成了无数“小绵羊”中的一只。可久而久之，我作文的人物描述，也就停留在了那种烂水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