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唐山大地震,正处文革的后期,新闻是封锁的状态,除了各种民间传闻,我对地震中发生的故事多是从周围的人亲口转述而知。十年后,读了钱钢的《唐山大地震》后知道的虽然更多了些,但留在记忆里的还是当时所听到第一手的故事。
我家住的是医院的宿舍楼,二层的邻居是个医生,家是唐山人,医生的父亲在地震中不幸遇难。当他还处在丧父之痛的悲伤之中,就加入了医疗队,到了唐山外的一个重灾县——河北宁河去救灾,回来后讲了他的经历。医疗队大帐篷建在一个中学的操场上,周围全是送来的伤员,因为帐篷少,全是露天躺在担架上。经他们医治的伤员多是被砸伤的,也有抬来时还活着,等到要上手术台发现已经去世了,因为受伤的实在太多了,医护人员太少。当时输液用的针头和管子、注射器都不是一次性的,灾区的条件差,消毒根本就跟不上,手术器械也只能每天在开水里煮一下。麻醉药也是要节省着用,术前和术后的止痛药几乎是不给,手术病人才能给用。这位医生的专业是颌面外科,可头面部的手术做了没几例,而做的最多的是截肢手术,病人多是解放军或亲人们从废墟里用双手扒出来的,或是伤的太厉害,或是压的太久,缺血的四肢已经坏死,不得已截去。叔叔说这次医疗队回来,他的截肢手术已经是做的不比任何专业骨科医生差,又快又好,他在调侃这话时,看得到灯光下他的眼角有泪光在闪烁。做医生的看着满操场痛的不断呻吟、哭天喊地的伤员,能做得只有尽量少休息、少睡觉。可每天拼命地、不断地做了那么多台手术后,仍旧有源源不断送来的病人,对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极大的挑战。那是个什么都缺的年代,多的是空洞的口号。中国人民有志气,自力更生,拒绝了国际援助。可除了消毒被降到几乎是凑合的地步外,导尿管这个最基本的医疗用品都不够用,没办法只好不用就做了手术,当医生的也只有盼着病人能快点恢复排尿功能,有的病人就活活的被尿憋死,医生说真是太惨了,他觉得自己已接近崩溃……地震是天灾,为什么不能接受国际上的援助,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我记得我妈送他们两口子出门时,拉住他太太小声地嘱咐刚才的话在这说说得了,在别处千万不要说,会惹事的。
第二个故事是我一个大学同学讲的,故事的主角是她中学时的好朋友。女孩父亲早就去世,和母亲在北京生活。也许是青少年有点反叛,十六七岁时多是这样,那段时期常常和母亲吵架呕气。放了暑假,不去上学母女两人的矛盾显得更多更深,吵架的缘由和次数有所上升。女孩有个姐姐在唐山的工厂当工人,妹妹打电话和姐姐抱怨,姐姐就请她来唐山过暑假,妈妈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分开一段冷静一下,总归会有好处。这样她就在1976年7月27日到达了唐山。姐姐住在工厂的宿舍,姐妹相见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挤在一张床上聊到半夜,妹妹就睡到了上夜班的同屋的那张空床上。那是一个又热又闷的夜晚,好一会儿还听得到妹妹翻来覆去的没睡着。因父亲去世早,姐姐对妹妹一直很是照顾,就劝妹妹不要再瞎想,有话明天再好好聊。妹妹说是因为太热了睡不着,姐姐的床靠窗,通风,就起来要和妹妹换铺位。妹妹不同意,说姐姐第二天还要上班,自己反正没事,睡不好也没关系。姐姐死说活说,坚持着、连拉带拽的和妹妹换了地方。妹妹不久就睡着了。姐姐也安心的睡去,也就是刚刚睡熟吧,3点42分,地震发生了。剧烈的震动把她从床上摔了下来,丝毫未伤。可妹妹睡得本是她的那张床,却是被倒下来的砖墙埋住了。姐姐和跑回来的同事拼命将砖头搬开,可妹妹已经断了气,可怜那姐姐当场哭得晕厥了过去。后来姐姐送妹妹的骨灰回北京,找到她妹妹的朋友打听她妹妹的事,总想搞明白妹妹和母亲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姐姐不能接受妹妹的死,不能原谅强迫妹妹和自己换了床位。埋怨自己贸然地请妹妹去了唐山,为什么没在电话上好好的劝解妹妹。我同学说这家妈妈和姐姐在很长时间内都处于忧郁、自责以致愤怒之中,妹妹的死成了两人心中永远的痛。尤其是姐姐常常自言自语的,有些神经兮兮的。
第三个故事来自我的一个朋友。1986年,纪念唐山大地震十周年,钱钢的《唐山大地震》发表了。我和朋友在一起议论起了地震,朋友讲述了她堂姐家的故事。堂姐家住唐山,父亲(朋友的大伯)是开滦煤矿的工程师。地震时人在矿上,震后井下有上万矿工因断电上不了地面,身为工程师就没赶回唐山去救家人。朋友的堂姐已经结婚,和丈夫住在她工作的小学校里。地震时堂姐惊醒,起坐在床上,做了一个据说最不该做的自我保护动作,那就是双手从脑后抱头,向下往双膝埋头,整个背部成弓状。这样把本来就薄弱的背部完整的暴露了出来且是最易受伤的状态,被掉下的砖头砸伤背部,当时就不能行走,丈夫把她抱到学校的操场上。因为没有明显的外伤,不是鲜血淋漓的显得很严重的那种。姐夫就把她留在操场,赶去自己的父母家救人。7.8级地震后,如果谁家哪怕有一个人没被困住,受伤,就有很大的可能把家里其他的人救出来,因为多数人并没在第一击时丧命。堂姐夫家就是一例,他家住的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家里七口人,全困在了塌下的楼里。堂姐夫赶回家救出了只有轻伤和骨折的亲人。安顿好后就往丈人家里去,走过的街区满是震塌了和还在摇摇欲坠的还没倒塌的楼房。这时天已大亮,看得到许多和堂姐夫一样幸存下来的人在忙着救人,听得到废墟下和还未倒塌的楼房中传出来呼救的声音,7点17分6.2级的强余震发生,眼见着有些原还斜立着的房子倒了下来,再次惊魂之后,刚刚还有人求救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堂姐夫途中常常得停下帮忙抬重物,眼看着有人只须助一臂之力,就能救出来,实在不忍不帮一把;其间还被一个亲戚拉去帮忙,就这样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赶到丈人家。岳母家住的楼房扭曲的立着,当时唐山的楼房不是混凝土整体浇灌抗震的建筑,是砖墙持重,加预制水泥板做层间隔,搭积木一样造出的楼房。主震过后持重墙若未完全坍塌,层间的沉重的隔板勉强的悬在半空。就在堂姐夫还在寻找已是面目全非的丈人的家住的那栋楼时,又一次7.1级大余震发生,当他在飞扬的尘土中站稳之后,面前已是一片废墟,根本不可能找到丈人的住处。这次余震和主震间隔15个小时,有不少受伤昏迷、或还活着被困在废墟中人,就失去了被救生还的可能。本来有的人已经苏醒过来,爬到破损的墙边,挥手求救,余震将楼房彻底摧毁,两层预制板就把人夹在中间,唐山人说是三明治了。留着半个身子,或手脚悬在外面——真惨啊。当时唐山这种惨象不再少数。堂姐夫再回到堂姐身边时,已是震后三天的事,堂姐的腰伤已是求医太晚,截瘫——从此再没有站起来过,大伯母和堂哥在地震中去世。堂姐夫家是地震中最幸运的,而堂姐家是最悲惨的。当然死人24万之多,和大伯伯堂姐家一样悲惨的家庭太多太多了。
震后航拍唐山城 救援赈灾的军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