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登长城,晨光熹微;秋叶悉索,淡霜欲融
孟冬时节,太阳升起,车向京城的北方驶去,我们将去探望慕田峪长城。
告别闹市的喧嚣,空气逐渐清新。随着楼群向后退去,燕山山脉由小而大,从模糊变得清晰。
早霞射过山脊,把向阳处染成金色,背阴处漆成钢蓝,深远的天际,没有云丝。
长城脚下,除了松柏,植被多呈深棕色,一切都在安静中,只有一排排的白杨,用它们尚存的叶,作出“哗哗”的声音,把塞下的清幽点化出来。我忽然记起了《饮马长城窟行》。这是一首汉代的乐府诗,从古时民间采来的。其歌如下: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这首作于两千二百年前的汉时民歌,今日吟咏,如叙现实。它所营造的情愫,使多少游子,不能自已?是啊,连青青的河边小草,都有绵绵的远道之思,更何况具有血肉之躯的人呢?
春天的时候,一颗飞蓬的草籽,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它要为人们献上绿的梦想;夏天,它如约撑起一片绿荫;秋天,还没有来得及看焜煌的风景,就变成金黄;此时,冬日已到,寒凝叶片,严霜相逼,小草啊,你还能坚持多久?在这日渐转寒的日子里,人间鲜有悲悯,唯有枯桑,它知天风;唯有海水,它晓天寒!
怀想未已,已至长城。但见群山之上,石道蜿蜒,把方方正正的烽火台依次串起。宛如穿越视野的巨龙,逶迤东去。
慕田峪长城宛如巨龙,逶迤东去
风,从塞外吹来,发出“呼呼”的啸声。好像在诉说先秦以来的无数悲壮故事。大多数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古代的将领,不是各种“成功人士”,是那些渺如蓬草的人们:
他们是长城的建造者。虽然,他们的名字不在史册,他们的作品被传承至今。这高低参差的石阶,是由多少只粗糙而灵巧的手砌就的?不得而知。我们只能从今天的遗存,揣摩他们性格的坚韧;我们只能从今天的故物,推想他们的聪敏!每一段台阶,都有排水沟回,把天水引向长城的内侧。于是,高山之巅、长城内侧,有了长城窟,蓄水饮马。古代的某一天,一位歌者来到此处,触景生情,咏了《饮马长城窟行》。我们的民族,终究是重情的民族,将这感人的歌传唱至今。我想,这歌感人,不会老去。
他们还是驻守长城的士兵。虽然,狼烟不再点起;虽然,群山之上没有留下他们的碑文。塞上的风,播着他们的声音。烽火台上,遗留着简易的床铺;墙缝里的蒿草,知道夜岗的苦辛。
墙缝里的蒿草,知道夜岗的苦辛
顺着山势,这前后无际的长城,上上下下着,引导着今天的人们。顺着长城的脊梁,有时满脸无奈地攀援而上,有时惶恐地下临无地。一旦抵达目的,又豁然开朗。
城墙之外,风生风息。危檐之间,云卷云舒。只有屋脊上的神兽,岿然不动。这群山之上的村落,盛下过多少孤苦和思念?也许,只有这些神兽知道了。
唐代有位叫李益的诗人,写过一首诗,《夜上受降城闻笛》,对当年守边的情形作了描绘: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芦管是远在云贵地区苗族人的乐器。苗族有一习俗,在初冬的夜月下,男青年吹起芦管载歌载舞,和可人的姑娘“跳月”聚会。可是,这诗中的苗族士兵已经滞留长城多年,他的姑娘听不到芦管,只有无边离愁诉不尽,寒月默然照长城。
无边离愁诉不尽,寒月默然照长城
在冬月初升的时候,我们离开了慕田峪长城。不知道,当长城被大雪覆盖的时候,那烽火台上有多么寒冷?也不知道,长城上的古代士兵是怎样挺过去的?
今冬,寒雪如期至,朔风依旧冰。
明春,长城新如旧,蓬草去复生。
2008年11月15日星期六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