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我的字典里,是一棵巨大的榕树,围绕着榕树的是静静的河水,榕树的背后是青青的山坡,婶婶大娘们在小河边漂洗衣裳,孩童们在山坡上放牧着牛羊。
然而,故乡并不如此。故乡是在我离开的那天才开始清晰于我的记忆。
那一年,因为学业无望,母亲应我的恳求,送我去北京寻求发展机会。枕着对未来的梦想,怀里揣着从此不用再学数理化,胜利大逃亡的窃喜,登上了北上的48次列车。那一年我十五岁。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母亲及家里所有能够去火车站送行的亲人都来了,空荡荡的公交车刹那间挤满了我的家人,我被一种幸福的力量围绕着,这种温暖悄悄地打湿了我的心,觉得有些难为情,转头望着窗外。母亲没有讲任何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只是握着我的手。母亲的手很干燥很柔软,而我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松开母亲的手,去看外面的世界。
车窗外是湘江,清晨的薄雾还笼罩在江面上,渡船上有些过江客迫不及待地站到船头,想要抢先下船,其实渡船离码头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河岸边是盛开的夹竹桃,沿着岸边走的是一些挑夫,他们挑着自家产的农产品,准备到城里卖个好价。一边走一边还吆喝着“挑子—挑子”以便引起前面路人的注意,免得撞到人。然后马路上就是毫无规则乱按喇叭的车辆。
这是一个落后,颓废,慵懒并且治安非常不好的城市。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极为想要离开的地方。这里没有梦想,没有未来,没有希望。过了许多年,走过许多地方,十五岁的少年最为思念的还是那一年想要逃离的衡阳。
火车终于启动了,泪眼婆娑的母亲和家人被留在站台上,我因为心里充满了胜利大逃亡的窃喜,想到从此无人管促,可以自由自在尽情飞翔,所以还来不及悲伤。这是唯一一次我在离开衡阳的时候没有流泪。
火车一路过株洲,长沙,岳阳。列车广播汨罗是湖南省内的最后一站,但是我没有在意,我的心里只有北京。火车到武昌的时候,同一个车厢的衡阳老乡建议我下车买盒饭,因为到了郑州就没有米饭卖了。我不信,因为上一年的暑假还在郑州参加了文学夏令营,整个暑期都有米饭供应,而且比湖南的大米好吃。火车到了郑州,下车去想要买盒饭,才傻眼了,除了玉米大饼,什么都没有。问有没有米粉卖,人家可能连米粉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反正回答我说:“没有。”有点失望,但是在餐车上还是有米饭卖的,我的好心情并没有受到多少打击。(站台上的盒饭通常比火车上的要便宜,分量也要多些)
火车是在次日清晨到达石家庄车站的,下车在站台上溜达了一下,四周都是雾,隔着雾,看到工作人员穿着军用大衣,不觉打了个寒颤,好冷,赶紧溜回车厢。火车在这一天的上午到达了北京。背着自己的行李背包,开始了我的北漂之旅。
在北京生活的那五年里,一直试图融入这个城市。每每坐在宿舍里,看着窗外的银杏树,觉得自己很孤独。我和这个城市隔着一堵墙,就像宿舍的墙隔着我和银杏树一样。看窗外寒来暑往,银杏树绿了又黄,我还是坐在宿舍里,未能成为树上一片杏叶,染尽丛林的色彩,然后在秋风里飘然落下,腐化在泥土里,来年春天再次长在枝头,我没能够。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头顶是首都的天空,周围是首都的人民,但是那堵墙尾随着,使我不能融入这个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很努力,也很用心,但是在诺大的北京城始终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所以,只好计划去更远的地方,去异国他乡寻找一个可以收留自己的地方。五年以后,为了等候消息,回到了故乡,故乡依旧。
我是在冬天里灰溜溜地回到了衡阳,衡阳的冬天还是灰蒙蒙的,总也晴不起来,即便天晴,阳光也是慵懒的,没有太多的热量。时常下雨,满是湿气,于是寒气夹杂着湿气,附在人的肌肤上最后渗透到骨子里,使人无处逃避这寒冷。夏天也是如此,湿气和暑气伴随着整个漫长的夏季,令人无法透气,无处逃避那酷暑。我怀念北京的冬天,虽然气温很低,但天总是晴的,北风虽然刺骨,但只要到室内去,就很暖和了。衡阳的冬天,往往室外比室内稍稍暖和一点。晚上睡觉,被子都好像是湿的一样,实在令人厌倦。可是我无处可去,只有父母的家会无条件地让我无期限地住下去。尽管厌恶衡阳寒冷的冬天,但是我只能在这里等候未来的佳音。
正月十二日,去日本留学的签证寄过来了,终于又可以离开衡阳了,离开我狼狈不堪的等待。那段时间里,不敢见任何人,不敢让亲朋好友知道,我是如何豪情万丈地离开故乡,又是如何一无所获地回到衡阳。连新年也是落落寡欢地渡过。上苍很眷顾我,又一次给我机会,让我可以重新开始。
一切如同五年前一样,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送我去火车站,只是离别的时候,悲伤的气氛已经少了许多。认真地听取每一个临别的赠言,老练地站在车窗前挥手告别,火车驶出站台的时候,很慢,我认真地搜寻每一个亲人的目光。最后看到一个孤单的身影立在站台的尽头,背靠着一棵柱子,神情落寞地望着车厢,目光没有锁定我。那是我的一个同学,一个一直努力阻止我出国留学的同学,同学说:“你是一个比这个城市还要大的孤雁,总是要让自己孤独在更高更远的地方,没有人能够留住。”看着同学的身影渐渐模糊在衡阳特有的青砖灰墙之后,觉得那个身影如次寥落,四周除了空荡荡的站台,什么也没有,让我既担心又害怕。一直没有想明白,那个时候,担心害怕的是自己还是同学。
到达日本的九州,正好是当地樱花盛开的季节,每日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学校,料理店和家之间,忙忙碌碌,眼前的似锦繁花全然视而不见,从未停留下来观赏过片刻。这样的日子大概重复了七百多天,直到拿到了公立大学录取通知书,才松了口气。
樱花再度盛开,我终于可以安心坐在树下,一边吃着便当,一边尽情看花。那一刻的心情比树上的樱花更要怒放的感觉。过去的两年里,除了学习,打工,睡觉,连多余的思维都没有,终于熬过来了。终于记起了,在那九霄云外,还有我的故乡,故乡住着我的爹娘。
那一年的夏天是湖南近百年来,最为炎热的夏天,湘北洪灾,污染了饮用水源,饮水困难。湘南旱情,枯竭了饮用水源,饮水困难。但是我还是满心喜悦地回到故乡,四处走访亲朋好友,虽然我绝无荣归故里之心,其实早已有了此意。我是虚荣的,事过之后,反省自己。
在日本读书的日子,居然会如此快乐,回想当初自己胜利大逃亡地走出校门,绝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爱上学习。学海无边但是上学还是有尽头的。大学,硕士之后,接下来就该读博士了。可是写来写去,论文写不下去,学位拿不到,于是又故伎重演,开始新一轮逃亡。介于这样的原因,再再次回到故乡,做准备工作。
以物理学的角度来讲,买一张到衡阳的火车票,谁人随时都可以去衡阳。以化学的角度来讲,我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去衡阳,因为那里有我的爹娘,而爹娘的家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无条件无期限地住下去的。
这一次,走地更远,可是于我的家人而言,已经没有什么不同的意义。无论在北京,还是在日本,在美国,都不在他们身边,他们都一样担忧。他们在越洋电话里谈话的内容大致相同“在国外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身体好不好?想家的时候就回来。别心疼机票。”
讨厌衡阳的气候,治安,交通和卫生。喜欢意大利,法国,荷兰,挪威,维多利亚,日本……每年都要去不同的国家或者地区,但是每年都要回同样的衡阳。去那些美丽的地方流浪,然后在我丑陋的故乡回家。在飘泊的路上制造一些浪漫的故事令人神往。在回家的途中惦记着亲人的笑容朝思暮想。
故乡----衡阳,在我狼狈不堪的时候收容我,在我虚荣的时候包容我。无论我处于怎样的境地,他们都热情款待我,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从异地归来。无论我在他乡生活状况怎样,他们都以为我受苦了,因为他乡不是故乡。他乡有汽车洋房,有舒适安逸,但是故乡有我的亲朋好友和爹娘。他们不在乎我穿着怎样,拿着什么,他们只在乎是我站在他们的跟前。他们看得到,摸得着。
繁体字的父母双亲的亲字是这样写的「親」意为“立在树上,向远处眺望。”那个时常站在树顶上向远方眺望,看看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回家的人就是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所以,为什么一直以来,故乡在我的字典里总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因为榕树高,站在上面可以看得远;榕树大可以容我所有的亲朋好友站在上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