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窮亦富的老爸,今年90 (1) 家住長江中游北岸,一直對老父兢兢業業的駕船生涯不以為然。 ”開船的“. 左鄰右舍這樣說。 輪渡呀,駁船呀,客輪呀,划子呀等等在江河謀生者都可叫“開船的“。 紅磚牆涼台頂5層高的’長航宿舍‘在70年代初,是令所轄中小學老師頭疼,鄰里不安,朋友不屑一顧的‘窩子’。從那個‘窩子’出來的男孩子們,社會印象是 ‘調皮搗蛋,聚眾鬧事,流氓阿飛’;學校評語是“成績差,愛打架,罵人,逃學‘。 原因就一個: “父親不在家; 父親們是開船的”。 印象中老父一直喜歡走路。 初以為他來自蘇北農村;後又以為他喜歡艾青的詩 《我愛這土地》: …….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他說他不知道艾青。 記得80年代末,女兒4-5歲時,放在父母家裡,每天早上退休老父都要帶着他外孫逛街,一走就是幾站路。小孩走累了,望着川流不息的公共汽車,望着毫無盡頭的大街小道,問: “爺爺,你的月票帶了嗎?” “呵呵,我帶了健力寶”。 一米以下小孩坐車免費,老父親買月票,因為退休後,他在某單位part-time“反聘”. 每次女兒要求坐公共汽車時,老父總說“沒帶月票”,取而代之的是一聽健力寶。 偶爾,老父會說: ’啊,今天帶了月票。‘ 女兒就非常高興,爺倆沿着中國最大江城坐上幾小時兜風。 很久以後才慢慢理解老父為什麼喜歡走路. 船上的生活,長年累月不接地氣,一年的大半年,一生的半輩子在長江上漂泊,有限的船艙天地,晝夜輪流值班。是不是特別渴望腳能踏在泥土上? 在家裡,有個字是不能說的,就是‘翻’,比如: “翻個身“,要說成“轉個身“; “藍子打翻了“,說成“藍子潑了“。 “翻跟頭”,就是‘猴把戲’。 後來被悄悄告知: “翻-船“是最令船人忌諱的. 老父解放前開始在船上工作,從西崽做起。西崽就是現代語‘服務員’,行話就是‘學徒’。 那時船上伙食分二等:高級船員4菜1湯;還有茶水費;普通船員大鍋飯。 他總記得在燈下清理燕窩,一絲一絲地撿去碎羽毛,一盞一盞地漂洗細雜質;然後用100w燈泡給40來歲的船長熬燕窩的情景。 ‘先用清水泡24小時,再用鑷子挑出碎羽毛,也得幾個小時’,老父記憶猶新: “燈泡反過來,上面放個鐵絲網,網上放個鋁鍋,鍋里放陶瓷杯,燕窩就這樣慢慢地燉”。 “如果那個晚上船長外出沒回來,這燕窩歸我喝了”。 難怪老父對現在的山珍海味常常不屑一顧。 “什麼味道? ”像是稀飯“。 那年他不滿20歲。 老父一口的‘黃陂話’ 。我們那裡流傳的這樣一首’歌謠‘: ”奸黃陂, 假孝感 又奸又狡是漢川”。 意思是黃陂人賊小氣。 可老父說他很自豪在年僅20歲時把全家從江蘇十二圩黃陂村的鄉下遷到漢口,原因是那年他提了’干‘:當了舵工,可以進出船’駕駛室“可以有西崽。 他說,解放前,叫洋船因為都是洋人在把舵。駕駛室里只說英文。 “那你會說英文嗎?” “當然會“ ”比如….“ “把舵,左轉,右轉” “說一下聽聽” “@#¥%……” 暈了。 謝天謝地,老父從沒參加過子女們任何學校家長會,他的黃陂話只是大人們之間的談笑。他的戶口落在川江上游,不屬於漢口。 老父在52年升二副,54年入黨,是當時船上工會主席,團支書,黨支委。 三年自然災害,全國缺糧少食,作為重要運輸部門的長航, 改盒飯供應船員們。不過夜班費取消了。有城市戶口的母親,月供僅八斤大米,其餘都是雜糧.父親讓母親疏通她所在機關的食堂關係以換全國糧票,他便用全國糧票在重慶長航供應船買米買糧.漢口的長航供應船差些,只有蔬菜供應。當地老百姓只能買到包菜葉子。看到父親買的白菜,鄰居會說: “能不能勻點我們?” 那年,他推薦了一位姓Y的年輕人當駕駛員,並送教練船去實習。組織上政審:Y的三代都是’資產階級‘,Y的老婆也是’資產階級‘。組織上停止了Y的駕駛員培訓,送Y去政訓班,其實就是每天勞動:從河裡抬木頭到岸上,搬煤等等。組織上又把船上的黨支部書記調離上了岸;最後組織上把推薦人-父親-也送去重慶黨校學習. 名曰三個月黨校學習實則二個月勞動:抬煤,修路等等. 父親明白被送去黨校的人,一是培養對象;二是批評教育對象。他想:我一不是現行;二歷史清白。 為什麼送我到這裡? 黨校學習結束後,他要求調離輪船,組織不同意。於是他休年假:52天。 那是1960年。 父親左手拽着5歲的老大,右手牽着3歲的老二,母親懷抱着剛滿月的老三,趁着產假,一家五口,登上了開往南京的江亞號客輪。 (2) 乘坐江字號客輪,是一種別樣生活,在60年代,則是一種奢侈生活。漢口-南京,世界第三長河的中下游,寬的波,淺的浪,七分水運水景,三分風色風情。船尾餐廳里,噯昧的燈光,雪白的方桌布, 低低的靡靡之音,微微蕩漾的船身,人們會不由自主地一聲嘆息:生活還可以這樣. 老父回憶那個年代外出旅遊住宿是這樣的:下了船,在碼頭附近有“中介性質“的介紹所,憑單位介紹信和船票安排住宿。當時一家五口被安排住在南京水西門-(南唐以來一直就是商旅繁輳之地-網上語)。吃飯呢有時去新街口有名的“豐富酒家“-(南京豐富酒家系南京餐飲老字號-網上語). 1960年,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南京搞本位主義,不收全國糧票。但沒有南京市糧票的話可直接加錢。老父至今還記得南京第一餐,年齡總數為67歲的這幾個人便消費了人民幣三十多元:什麼紅燒獅子頭,鴨子等等. 那真是解饞哇. 南京早餐也比較豐富:燒餅油條米酒等漢口看不到的佳餚這裡都有。老父記得有次用二兩糧票買了一碗米酒,一張嘴嘗一口就沒了。 走訪了南京親戚, 在玄武湖照像留念,吃在餐館,睡在酒店,(二張床的單間)。愜意的日子,一晃半個月過去了。父親決定坐船去上海。 上海,百年來中國最洋氣的城市,接受全國糧票,可葷菜少,大多是素菜。一家人被安排在十六鋪碼頭城皇廟附近住. 一天,三歲的老二吵着不舒服。父親一摸頭,有點發熱。趕緊抱到長航位於福州路的醫務室。那時的長航職工福利待遇好,比如看病去醫務室的話,5分錢掛號費,醫藥費是免的。家屬住院的話,報銷50%. 醫生說需要住院。馬上安排十六鋪碼頭附近的醫院。等父親抱着老二回到旅館時,社區幹部已在旅館裡等着,幫助入院. “那時的幹部真好!“ “那時的共產黨真好!” 時隔58年,9旬老人仍由衷感嘆。 老二被診斷“麻疹”,住了半個月醫院. 出院後,一家人坐船回漢口。 客輪憑四等艙以上的船票免費供應二大碗米飯。老大5歲買的是半票。每餐六碗米飯根本吃不完。而餐桌旁常有飢餓討飯的人等着。(5等艙是散席,沒餐劵).每餐吃不完的飯都給了討飯的。只是最後一天,要回漢口了,想着漢口供應差,父親把吃不完的飯放進餅乾盒帶下了船. 這拖兒帶女一家5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國內旅遊。耗時一個多月, 那年父親32歲. 老父屬龍,性格B型,血型AB。 1975年交通部設‘330通航辦公室’時,老父被長航重慶分公司總船長點名去了。什麼是330? 紀念毛澤東1958年3月30日視察三峽壩址,葛洲壩水利樞紐工程命名為“330工程”,指揮機關叫“330工程指揮部”。 他不是很想這個差事。顧慮之一是他的工資,有點高,多高呢?比大多數老紅軍高。幾十年了在一個部門,”見慣不怪“。 一旦換到機關部門,牛人多了,什麼名牌大學畢業的,什麼高工,什麼資深老幹部,他敬而遠之 。只是談工資時,他又成了‘眾矢之的“。自1958年後,他的工資就沒漲過。330通航辦公室領導是位老紅軍,行政12級。Ta說: “等你退休了,就把你的工資降下來”。 果然,退休了,工資也降了。 現在,老父退休工資4000來元。相當於60年前的17倍。60年來,他的收入由三位數穩步緩慢地升到四位數。那位Y先生,後來在父親幫助下,回到駕駛室,再後來當上船長一直干到60多歲。Y的退休工資高於老父一倍。 武漢熱乾麵,以1966年每碗0.10元計算,現在是多少?4元的話,就是40倍。 他說: ’俱往矣,我還活着,已經賺了‘. 這不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90年代初的長航醫院裡,他曾經1周內腹部開刀二次禁食十幾天才找到病因-結腸癌,(曾經的國家大納稅戶,Ta的醫院連三甲都不是)第一刀損傷了大腿主靜脈,第三刀手術後輸血不幸患上丙型肝炎,他的右腿自此一直幾乎就是黑的。此外,高血壓心臟病三度傳導阻滯靠心臟起博器泵血。 他,就是曾經的人民26號船長,今年90. 人民26號是美制二戰期間登陸艇。從大西洋,經英吉利海峽,繞過法國諾曼底,駛入長江,駛過三峽。 三峽全長204公里,兩岸懸崖絕壁,江中灘峽相間,水流湍急。 老父:窮過,富過,年輕過,病過,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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