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能讀出不同的東西。一部《紅樓夢》,有人讀出兒女情長,有人讀出宮廷權術,有人讀出看破紅塵,有人讀出階級鬥爭。同樣,最近香港出版的《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也能讀出不同東西。海內外不少人,從書中讀到了趙紫陽的“民主信念”。例如作者宗鳳鳴先生在該書扉頁上的題詞便是:“獻給為堅持正義為中國轉向民主政治獻身的趙紫陽”。有位朋友來信,說讀出了趙紫陽和鄧小平的不同。我卻兩者都沒讀出,非但沒有讀出趙紫陽的“民主信念”,還偏偏讀到了趙紫陽和鄧小平的相似。
趙紫陽並不“民主”的信念,書中俯拾即是,不一而足。例如,下台前,趙紫陽提倡的政治改革是:第一,共產黨執政地位不變,但黨要改變領導方式。第二,中國要實行法治(宗鳳鳴,146頁)。這兩條都與民主無關,倒與鄧小平思想頗為近似。下台後,趙紫陽說自己對政治改革的想法有所改變,但仍堅持中國不能搞多黨制。在長達十六年的軟禁生涯中,趙紫陽在政治改革上走得最遠的言論,是說要象香港那樣,給人民以言論自由,輿論監督(宗鳳鳴,84頁,344頁)。趙紫陽為什麼說要像“香港”,而非“台灣”或“南韓”?趙紫陽主政時流行的“新權威主義”要仿效的榜樣之一,歷來是作為整體的“亞洲四小龍”。如今台灣、南韓為何排除在外?因為台灣、南韓在九十年代實行了多黨制。但是,在西方學者開列的民主“第三次浪潮” 排行榜上,台灣和南韓恰恰是亞洲的佼佼者,而香港卻名落孫山,榜上無名。在趙紫陽書中讀出或希望讀出“民主”的人,對此大概頗感尷尬。而我卻從中讀到了趙紫陽思考問題的嚴肅、理性和誠實。趙紫陽沒有因為不再是國家領導人,沒有因為個人遭遇而隨波逐流,迎合世俗。他不象天安門廣場的學生,自封“民主領袖”,信口開河,不計後果。同時,宗鳳鳴先生也忠實地記錄了趙紫陽的思考,不管這些思考是否符合宗先生本人的想法。正因為這樣,《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才不失為一本追蹤下台後趙紫陽思想軌跡的好書。
在《紅樓夢》中讀出階級鬥爭的毛澤東說:《紅樓夢》第四回是理解全書的總綱。以此類推,理解《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並由此推廣至理解以鄧小平、胡耀邦、趙紫陽三人恩怨為中心的那段中國政治歷史的總綱,可能是趙紫陽大意如下的一段話:鄧小平和胡耀邦分手與和趙紫陽分手不一樣。鄧小平和胡耀邦分手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和趙紫陽分手卻只有“六四”一件事。鄧小平和胡耀邦關係很深,鄧小平和胡耀邦分手的根本原因不是八六年學潮,而是政見不合,主要表現在“反自由化”上。鄧小平說過,“反自由化”不力,是胡耀邦作為總書記的根本弱點。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裡,鄧小平在這個問題上對胡耀邦越來越失望,說自己“看錯了人”。即使沒有八六年學潮,鄧小平也要讓胡耀邦體面地下台。鄧小平和趙紫陽的關係不同,他們間沒有很深的歷史淵源。但是,鄧小平對趙紫陽的工作卻大力支持,尤其在經濟改革上,鄧小平寧可壓胡耀邦而挺趙紫陽。“六四”前不久,鄧小平甚至要趙紫陽接掌軍委主席一職。鄧小平要趙紫陽下台沒有經過長久醞釀,根本原因就是八九年學潮一件事,這與鄧小平要胡耀邦下台完全不同。“六四”後,鄧小平從來沒說對趙紫陽是“看錯了人”。相反,在“南巡”這個有生之年最後一次的重要亮相中,還公開誇獎趙紫陽,可見鄧小平對趙紫陽由衷賞識(宗鳳鳴,61頁,83-84頁,125頁,143-4頁,177頁,207-8頁,238頁)。 為什麼鄧小平說起用胡耀邦是“看錯了人”,而不說起用趙紫陽是“看錯了人”?因為起用趙紫陽,鄧小平確實沒有看錯人。無論講理想抱負、治國方略,還是論聰明才幹、人情練達,鄧小平在整個中共高層難找第二個人,能象趙紫陽那樣合適來貫徹落實自己的政治主張。趙紫陽不像胡耀邦,他不熱衷於“理論務虛”、 “真理標準”。他不會關心“作協四大”的選舉自由,不會為想象中“藝術的春天”心潮澎湃。但是,憑趙紫陽的才情、敏銳、眼界、甚至天性,他又遠比胡耀邦更能從根本上改變當年那個銅牆鐵壁、令人生畏的社會主義。趙紫陽的這種能量,從胡耀邦和趙紫陽當年共同的政敵鄧力群的態度中可以得到證明:對鄧力群來說,胡耀邦是人民內部矛盾,而趙紫陽是敵我矛盾。鄧力群不愧是一方政治力量的代表,他清楚地意識到危險來自何方。 然而,趙紫陽卻獲得鄧小平的賞識:一種男人對男人的賞識,政治家對政治家的賞識。這種賞識,用“高山流水”、“空谷足音”形容不算為過。趙紫陽和鄧小平十分相似:他們都追求民富國強,都對意識形態不感興趣,不管這個“主義”,那個“主義”,解決問題就是好“主義”(宗鳳鳴,324頁,327頁)。他們都相信經驗,尊重實踐,在改革中不問“姓社姓資”,他們都“摸着石頭過河”,最終“摸”到的都是同一塊 “石頭” ,通向的都是同一個市場經濟。他們的改革時間表有同樣的輕重緩急,都主張先經濟,後政治。他們都認為中國作為發展中大國,在快速變革的年代,需要權威政治保持社會穩定(宗鳳鳴,83頁)。如果說,鄧小平和胡耀邦的關係是“私交”的話,那麼,鄧小平和趙紫陽的關係則是“公誼”。當然,“公誼”未必勝於“私交”。因為對政治家來說,政治聯盟一旦破裂,“私交”尚能藕斷絲連,“公誼”卻註定蕩然無存。所以,胡耀邦下台後還應邀赴“鄧府”切磋牌藝。而趙紫陽與鄧小平“八九”一別,從此無緣再睹天顏。整整十六年,漫漫長夜,寂寂永晝,“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中共黨內有人這樣概括鄧、胡、趙的特點:“胡耀邦的良心,趙紫陽的頭腦,鄧小平的手段”。這個概括原本不錯,如果它不排除“鄧小平也有頭腦,趙紫陽也有手段”。趙紫陽不僅有手段,而且手段也和鄧小平相像。這種相像,雖不一定“神似”,卻至少“貌合”。例如,一九七六年鄧小平曾以一句“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公開道破了自己和毛澤東分道揚鑣的決心。同樣,一九八九年趙紫陽也曾淚灑廣場,以一句“老了,無所謂了”公開宣示了自己和鄧小平分道揚鑣的決心。所不同的是,一九七六年的鄧小平比一九八九年的趙紫陽占盡“天時人和”。所謂“天時”,是指天從人(鄧)願,毛澤東一九七六年按時一命歸西。所謂“人和”,是指中共高層“人心”,一九七六年確實在鄧小平一邊,而一九八九年未見得在趙紫陽一邊。 不僅一九八九年的趙紫陽和一九七六年的鄧小平相似,如果將兩段歷史,各自推前兩年,就會令人驚訝地發現,一九八七年的趙紫陽和一九七四年的鄧小平同樣相似。一九七四年,剛從江西返京的鄧小平參加了中央批評周恩來的會議,這是毛澤東對鄧小平的重大考驗。在會上,鄧小平不負毛澤東厚望,對周恩來講了那段日後註定永載史冊的名言:“你離主席只有一步之遙。我們是可望而不可即,你是可望而可即,希望你警惕”(高文謙,472頁)。鄧小平對周恩來的批評與“四人幫”不同,沒有意識形態,沒有“右傾投降”、“評法批儒”等廢話。但是鄧小平的批評遠比“四人幫” 厲害,短短三十一個字,字字千鈞。同樣,在一九八七年導致胡耀邦下台的“生活會”上,趙紫陽也身手不凡。趙紫陽問胡耀邦:“現在老人還在,你尚且如此。一旦格局有變,你我如何共事”?(宗鳳鳴,203頁。鄧力群,444-445頁)。“生活會”前夜,即將扶正代總書記的趙紫陽造訪胡耀邦,談話中趙問胡:“小平多次招呼,為何不聽?究竟有什麼考慮”?據趙紫陽說,胡耀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宗鳳鳴,216頁)。面對這樣的問題,真不知胡耀邦該如何回答?與趙紫陽不同,鄧力群在胡耀邦“生活會”上,作了三個半小時的長篇發言(鄧力群,417-443頁)。通觀全篇,鄧力群雖然洋洋萬言,對胡耀邦主政時歷次意識形態鬥爭,不厭其詳,如數家珍,卻遠不及趙紫陽寥寥數語的份量。與一九七四年鄧小平講話相比,趙紫陽講話在文采、意境和深度上都略遜一籌,但兩者同屬“誅心之論”,同樣直刺命穴,一劍封喉。 正因為如此,下台後的趙紫陽對那段歷史耿耿於懷,在書中不惜用大量篇幅進行表白。對那封引起誤解、自己在“生活會”上提起過的致鄧小平的信,更是全文發表,立此存照。大有拳拳此心,天日可表之概。其實,趙紫陽大可不必如此。明眼人都會同意,在胡耀邦下台的問題上,正如趙紫陽所說,“自己既沒有落井下石,也沒有幫忙,幫也沒用”(宗鳳鳴,209頁,238頁)。至少從實際效果講,趙紫陽講的是真話。趙紫陽所作所為,和當年“批周”時鄧小平所作所為一樣,都不會影響被批判者的命運。但是,他們的講話卻能影響自己的前程。特別有趣的是,下台後的趙紫陽還將上述信件,抄送胡耀邦夫人李昭一份,意在取得這位未亡人的諒解。據說,那位當年為“自由鳴炮”,如今向“第一桶金”敬禮的胡家長公子胡德平,深明黨國大義,慷慨表示:他們這代人不會計較此事,只是他母親難以釋懷(宗鳳鳴,217頁)。不經意間的一句話,道破的其實不是代溝,而是政治,更是人性。胡德平如此大度,因為他正春風得意,前程似錦;他如此豁達,因為他不僅是兒子,更是廁身廟堂的男人。李昭做不到這點,因為她已垂暮之年,物是人非,往事哪堪回首;她難以釋懷,因為她不僅是妻子,更是以家為中心的女人! 既然趙紫陽和鄧小平如此相似,為何最終難逃被廢的命運?其實趙紫陽的被廢,恰恰是因為他和鄧小平相似。《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一書中最關鍵的一句話是:“鄧小平和胡耀邦分手有一個過程,和我卻只有‘六四’一件事”。試想,如果政見不同,分手就必定有一個矛盾逐漸暴露的過程。如果沒有這個過程,政治決裂就必定起於風雲突變,利益對峙。一九八九年中國的政治形勢表面上和一九七六年何其相似?廣場上同樣群情沸騰,北京城中同樣人心所向,導火線同樣是一位政治領袖去世,中南海最高統治者同樣風燭殘年。一九八九年的趙紫陽,一定想到了一九七六年。而且一九八九年的趙紫陽還知道,“鄧小平身體非常不好”(宗鳳鳴,361頁)。可惜,這種表面的相似掩蓋了更深刻的差別:鄧小平不是毛澤東,“改革開放”不是“文化革命”。下台後兩年,趙紫陽第一次會見宗鳳鳴時,還頗具自信。他不無調侃地說:“我什麼都不願幹了,總理也當了,總書記也當了,還想做什麼呢”?是啊,他還想做什麼呢?其實,他想的就是不當那個有名無實的總書記,他要的就是不再做 “兒皇帝”!一九八九年的趙紫陽和一九七六年的鄧小平多麼相似,他們都要在上一代強人離世後,開創一個屬於自己的時代。“同樣的感受,給了我們同樣的渴望;同樣的歡樂,給了我們同一首歌”。一個血性男兒,一個有理想的政治家,一個和鄧小平有着類似聰明才幹和雄心壯志的革命者,萌生了和鄧小平同樣的渴望和抱負,這能怪趙紫陽嗎? 再後來,鄧小平“南巡”,講了句“誰不改革誰下台”。趙紫陽的朋友們聞風而動,紛紛議論鄧小平是否會象當年毛澤東再度起用自己那樣,起用趙紫陽。而此時的趙紫陽,獨具慧眼,知道大勢已去,斷然否定了這種可能。趙紫陽說,當年毛澤東和鄧小平沒有“恩怨”的問題,而自己在“六四”問題上和鄧小平結下了“恩怨”,形成了對立。要鄧小平再起用自己是不可能的(宗鳳鳴,42-43頁)。在書中,趙紫陽多次斷然否定了外界有關“六四”前鄧小平曾想要趙紫陽下台的猜測(宗鳳鳴,61頁,240頁,358頁,362頁)。同樣,在書中趙紫陽也多次斷然否定了“六四”後鄧小平再度起用自己的可能。這一前一後兩個“斷然否定”,概括起來就是一個結論:鄧小平和趙紫陽分手就為“六四”一件事。在為什麼分手的問題上,趙紫陽和鄧小平兩人都表現得比他們的追隨者高明,他們兩人對分手的原因心知肚明,所以事後很少批評對方。“六四”後,在處理趙紫陽問題的十三屆四中全會上,李先念作了長篇發言,陳雲講了兩句話,鄧小平則一言不發(鄧力群,499頁)。在其它場合,鄧小平除了誇獎趙紫陽外,要批評也就一句話:“趙紫陽是自我暴露”,言簡意賅,回味無窮。同樣,趙紫陽在書中也很少批評鄧小平,想起往日恩怨,最多也就一句“君歡勝於民心”(宗鳳鳴,118頁),七分感慨,三分解嘲。 雖然鄧小平對和趙紫陽分手一事沉默寡言,但這並不說明鄧小平對此掉以輕心。恰恰相反,對和趙紫陽分手一事,鄧小平一定思前想後,痛定思痛。和胡耀邦分手,畢竟是自己“看錯了人”。胡耀邦雖然和自己私交甚篤,雖然對“改革開放”熱情奔放,但畢竟“童心未泯”,和自己在政治風格上相去甚遠,所以“私交”不足為憑。但萬萬沒料到,找了個趙紫陽,和自己如此相似,從治國理念到政治手腕,可謂一拍即合。卻又恰恰因為太相似,最終還是分手,可見“公誼”也不可靠。大概正是從這一刻起,鄧小平下決心要找一個和自己既無私交,又無公誼的人來接班。他終於明白了,最可靠的接班人,其實就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人。因為,如果和鄧小平有“私交”,在中共高層必定盤根錯節,且政見未必相合;如果和鄧小平有“公誼”,則必定是有理想有抱負的政治家,“煮酒論英雄”,你可以有“鄧小平時代”,我為什麼不能有“趙紫陽時代”?“六四”後,鄧小平再三說要“冷靜地思考過去,冷靜地思考未來”,他一定將這層也“思考”了進去。正是從這層“思考”出發,鄧小平產生了選擇江澤民的思想基礎。當然,真要講清鄧小平選擇江澤民的詳情細節,必須另成一文,且待下回分解。 下台後的趙紫陽,英雄末路,壯志未酬。身陷富強胡同四合院內的狹窄天地,耳聞時代變遷歷史前進的隆隆腳步,“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縱有千種不甘寂寞,更是萬般無可奈何。所以,趙紫陽多次提到,自己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將鄧小平開創的改革開放事業進行到底。雖然自己有抱負,有使命感,但終究未能如願以償,實在抱憾終生(宗鳳鳴,1頁,286頁)。畢竟,和鄧小平一起進行“改革開放”,是趙紫陽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下台後,雖然曾經宦海沉浮,驚濤駭浪;雖然閱遍世事變遷,榮辱毀譽早以置之度外,在平靜外表掩蓋下,趙紫陽內心深處卻難免波瀾起伏。這種波瀾,有時會突如其來,如驚鴻一瞥,衝口而出。一次,趙紫陽指着秋風落葉的庭院,對宗鳳鳴的孩子說:“我就這麼大的活動空間啊”!(宗鳳鳴,286頁)一時間,落難政治家心有不甘卻又壯志難酬的內心世界,溢於言表,躍然紙上。昔日的黨國元首,當初的改革功臣,如今悲從中來的肺腑之言,卻只能託付後生晚輩。“都道牢騷言,誰解其中意”?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多少寂寞,多少無奈,怎不令人倍感淒涼。趙紫陽主政時,多少人謬托知己,左一個“趙紫陽智囊”,右一個“趙紫陽幕僚”。結果,“智囊”成事不足,“幕僚”敗事有餘。待到大廈既傾,萬念俱灰,始有故知舊友,經年累月,記下一言一行,遂使《談話》一書流傳於世。孰料紫陽雖已永生,世人“為了打鬼,藉助鍾馗”。讀罷全書,有感於此,不禁掩卷唏噓:軟禁中的英雄雖已“永遠自由”,相伴的竟是同樣的寂寞與孤獨。 注釋: 鄧力群,《十二個春秋:鄧力群自述》,香港大風出版社,2006年版。 高文謙,《晚年周恩來》,香港明鏡出版社,2003年版。 宗鳳鳴,《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香港開放出版社,2007年版。
陳翰聖
(2007年5月28日) (原載香港《開放》雜誌2007年10月號。標題為“都道牢騷言,誰解其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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