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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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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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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级岁月,苦与乐同在
   

七七级高考时间特殊,入学时间也与之前和往后任何一届大学生不一样,是春节后的三月初入学。

临行前,父亲拿出五十年代初在成都空八军司令部任职时发的棕色皮箱,那是家里仅有的一件带得出去的家什。母亲为我准备了一床新被子,买了新面盆新热水瓶,然后三月十日那天,父母俩人陪着我乘车到县城,再步行到火车站。因为县城汽车站到火车站有两三公里的距离,行前家里还为我准备了一个竹扁担,一头挑皮箱,另一头挂着套着被子面盆水瓶的网兜。

火车来了,父亲提着皮箱,我拎着网兜,母亲走在我们后面。在车厢门口和父母道别后,我看见一直在嘱咐我上学后注意身体健康的母亲,两眼湿润了。母亲像外婆一样性格坚强,文革时被批斗躲武斗母亲都没流过眼泪。

傍晚时分火车开到成都站。出站后来到灯火暗淡的站前广场,迎面是十几面成都高校迎新的大幅橫幅,上面写着四川大学,四川医学院,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等等欢迎你,橫幅丛中最后我看到了成都工学院的橫幅。负责接待的是一位身材壮实的青年教师,核实过录取通知书后他让报过道的同学上车,六年后我华中工学院研究生毕业分配回到那时已改名为成都科技大学的母校时,发觉我们俩在同一个教研室。他是四川省一个厅局级干部的子弟,待人温和,说话不紧不慢,七三级工农兵学员毕业留校后任辅导员,后来改到专业教研室当教师。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脱掉工农兵学员那张皮,为此努力钻业务学英语,到八九年我来加拿大时他正准备托福,不知道他最后是否如愿也到了北美,或者去了澳洲。

满载着新生的解放牌汽车离开市区北面的火车站,沿着南北中轴线上的人民北路向城南一环路边上的校园进发。路灯昏黄的灯光下,街两边一丛丛的夹竹桃迎面而来,转霎快速消逝在车后。三月的夜风吹拂着敞篷车厢上年轻的额头,没人觉得冷。成都,我来了,那个念头烧得心头发热发烫。

满载新生的汽车开进面向一环路的校门,通过一段林荫道后停在一个灯火通明的礼堂前,下车后带着行李进了礼堂,里面沿墙安放了一圈办公桌,桌旁立着的牌子写着工学院五个系的系名,我去了机械系报到处,接待老师接过入学通知书和户口证明,办妥了注册手续后给我校徽和宿舍房门钥匙,告诉我住学生一舍三楼,就在对面跨过马路。后来熟悉校园时,才知道办理入学的大礼堂是学生一食堂,并排向左数过去是学生二食堂和三食堂。我所住的学生一舍后面是二舍,也住男生,再往后靠近围墙是学生三舍住着全校的女生,学生四舍到六舍也是男生宿舍,在学生二、三食堂的对面。

第二天一早,我兴奋得顾不上吃早餐就去熟悉校园。学校的教学区面向一环路上的大门,从学生一舍走过行政楼,跨过一条小水渠就到了。面向大门的是六层主教学楼,主楼两侧分别是二、三教学楼,都是五十年代中期的建筑,其中主教学楼的设计最具特色。这栋教学楼的主体底楼三层呈T型布局,里面是可供两个班上课的小教室和实验室。大楼的特色在三层以上,教学楼中部四到六层是典型的中国城楼结构,每层是一个可容纳四个班的大型教室。三楼顶的混凝土晒台是课间休息场所,也是露天走道,通向位于T字三个角的大型阶梯教室。教学楼中部主层和三只角上的阶梯大教室,屋顶都是中国传统的飞檐大屋顶设计,青色琉璃瓦,朱红色木结构山墙,远远一看,不知底细的会以为是一座巍峨的大型宫殿。这座教学楼是五十年代粱思成先生主持设计的,可是到了五七年反"右"时,先生竟因为这栋教学楼的设计而被批判为复古浪费。

到星期六,三天的入学注册时间结束时,寝室的人都到齐了,共八个人,全来自省内,其中三个成都当地人中两个“老三届”,都已结婚,其中的老赵还有一个一岁多的男孩,他只和我们同住了半年,就因家事太忙而改为走读了。我是唯一的高中应届生,其余是往届的,多数是知青。寝室唯一来自农村的是资阳的老张,他好像有点来头,入学前招工到了县办企业。入学后不久当上了系学生会付主席,毕业后去了北京的国家科情所。

开学后是基础课。高等数学开始是复习,然后上解析函数,内容并不复杂。上课的是一位女老师,矮矮胖胖的,年龄约三十几岁,讲课像拉家常一样,概念阐释不清,论证过程经常写到后面忘了前面,形象和学识与大学教师有很大的距离。几堂课下来,同专业两个班近百名同学失望极了,大家好不容易从稠密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上了大学,学校却派了一位初中级别的教师来应付。后来才知道她是文革前四川大学数学系的,在校成绩一般因而分配到下面县中学教数学,75年照顾家庭关系调到成都,以前给工农兵学员上初高中数学。平心而论,这位女老师还是很尽力的,但是一个初中中等水平的教师,不论再努力,也是没法胜任大学高等数学的教学的。

幸好那学期高等数学最难教难懂的概念极限和微分换了一位老师,是一位中年付教授,瘦高的个子,花白头发,高度数近视眼镜后面两只超大的眼睛总是发出不知疲倦的眼光。教授是成都人,一口道地的成都口音,说话抑扬顿挫,时而轻言细语,时而精炸鼓响,把两节课单调乏味的高等数学,说成为一出跌宕起伏的成都散打评书。至今回忆起来,眼前还浮现那些画面:随着教授薄薄的嘴唇上下翻动,原本乏味的数学概念像音符一样流泻而出:单调趋近,单调减少,单调增加,有时还会用英语重复一遍,Monotone, Monotone 。

物理老师是一位中年教师,讲课严谨。化学老师则是一个奇葩,地地道道成都街巷里出来的,满嘴成都巷子口音,学生人数清点时不说一位两位而是说一块两块,仿佛同学仿不是活生生的人类,而是一米多长的肉干。这位老兄教学水平奇差,两节化学课里大家都“坐飞机”,最让人抓狂的是每次他说化学反应生成的产品“反应物” 这三个字时的语调。说这三个字前他先停顿一下,上面门牙咬住下嘴唇憋足气,然后发出长长的爆破音,“反”,接着说“应物”两字。一两堂课还能忍受,一两个月简直要人崩溃,到最后他每说一次反应物三个字,课堂下同学也用同样的语调跟着说,弄得他下不了台。

当时国家真是倒了崩溃的边缘,物质供应严重不足。每天三顿饭不全是大米,里面混合了不少包谷籽,这种混合米饭吃起来太不爽口。肉食供应也少,一周只吃得上两三次,份量不够,几片肉埋藏在一大勺青菜里。到一年后的七九年,米粮肉食供应才大有好转,要归功于当时省委书记赵紫阳的一项政策。从七七年起他鼓励农村包产到户,农民自己决定当年种什么,种多少,何时种,这项政策现在看起来不很起眼,但当时极大地鼓起了农民生产的积极性,一年后四川的物质供应就满充足的了。四川人心里有杆秤,认为赵紫阳是过去五十七年里四川有过的最好的省领导人。

当时不仅食物供应不足,学校的物质条件也很差。从学校的布局来看,五十年代当初兴建的校园从规划到建设都是一流的。进大门是教学区,后门是图书馆,再往后的教师生活区。教学区左侧是行政楼和医院,再过去靠近侧校门是学生宿舍和食堂,校园建筑从外观设计来说,即使今天看来也不算落伍,但里面配套设施的失修程度远超过了想象。学校的淋浴全坏了,只能用热水瓶从热水房打热水,拎到洗澡间用毛巾蘸着水往身上擦。有些男生更过分,用面盆打来热水后兑上冷水,穿着短裤站在露天洗衣台边,即使旁边有女生正在洗衣,也旁若无人地端着面盆直接从头往下浇。宿舍里的抽水马桶经常坏,地面污水横流难以下脚,情形之糟糕,完全颠覆了高等学府的形象。可以说入学后前两年,学校食堂和宿舍的卫生条件远低于五六十年代,可能只有战乱年代才能与之相比。

学校外的市容也同样破旧不堪。仅仅不到十年,九眼桥下的府河水已不再清澈,几近干涸的河水有气无力的流着,一阵风过来,带来一股下水道难闻的气息。校门外一环路两排桉树参天,但树叶上落满了又黑又厚的浮尘,看不清树叶原本翠绿的色彩。整个城市和学校一样,说是百废待兴一点都不夸张。

当时物质条件差,但精神生活很丰富。紧张的第一学期过后是署假,署假期间《文汇报》整版刊登了一篇短篇小说《伤痕》,反响很大,当天报纸加印了百多万份。作者是复旦大学中文系七七级的学生,卢新华,24岁,下乡当过知青,这篇小说让他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一夜成名。《伤痕》引发了一股文学思潮,出现了大批反思“文革”的文学作品,史称为“伤痕文学”。

这股文学热情也在我们这所工学院发酵。晚上去图书馆上晚自习时,第一件事就是到文艺杂志阅览室借新到的杂志,看一篇小说后才开始干正事。晚上回寝室后,同寝室谁当天看了一篇题材新颖的小说都会给其他人介绍,接着又是一场热烈的讨论,可以说大学头两年,同寝室花在文学议论上的时间,要数倍于专业课程。到了一周唯一的休息日子星期天,寝室里总有人上街去位于人民南路上的新华书店,看有没有新出的长篇小说。当时卖的长篇小说主要是“文革”前出版过的中外名著的再版,售价五元钱以下,看起来不贵,但也不是大多数学生买得起的。当时家里每月汇给我15元,包括课本文具,吃用和衣服,余下的要攒几个月才买得起一本书。同寝室唯一的重庆人,父亲是一个大厂的副总工程师,他喜欢文艺,买的书最多。每次一本书买回来,同寝室的人依次排队,每人看一两天。书到手中,午饭后午间休息看,晚上熄灯后去走廊借着路灯继续看。时常看到这样的场景,每层楼五六十米长的走廊上,每晚都有两三个人端一只独凳坐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在读。那个年代是文艺的春天,也是文学杂志和小说出版的春天。

翻年到了七九年,“文革”反思的思潮从小说界传播到了绘画界。位于重庆市九龙坡区黄桷坪的四川美术学院七七级七八级学生带着他们的作品,到成都人民南路上的省展览馆展出。开展前美展没得到多少观注,没想开幕一天后,成都的两大报纸四川日报成都日报都刊登了好几篇评论文章,高调评介参展的作品,说美展作品有思想有创意,是四川美院五十年代建院以来,首次有优秀画家成批的涌现,其代表者有罗中立,何多苓,程丛林,王亥等,他们被称之为“四川画派”。

得知消息后,我们同学几人都约好去凑个热闹。到了周末星期天,同寝室家不在成都的五位同学一早出发,在大校门一环路乘公交到跳伞塔,再转车去到人民南路上的省展览馆。到了美展所在的展览馆西侧门,眼前所见的景象只能用人潮汹涌,盛况空前来形容,好像那天全成都只要自认为是有些知识的,都齐聚到了省展览馆。

那次美展印象深的一幅油画是王亥的《春》。画面上春雨綿綿,屋檐边滴着的雨线连续不断,一个面容清秀,身材修长,青春逼人的年轻姑娘斜靠着破旧的土墙,齐胸的黑发绕过左肩,山间小溪般在姑娘胸前流泻而下。姑娘下垂的右手握着一把长梳,神情既像是刚梳理过秀发,又像是才打散头发就要开始梳理,欲罢还休,柔肠寸断。春天已经来了,墙角花盆里仙人掌黄花盛开,广阔天地草帽前雨燕双飞,但是姑娘的未来,女孩心底的春天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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