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很讨厌我自己,因为我不知好歹、不易变通。 贞也好,我的家人也好,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可在当时,我却没心没肺,没有体会到身边人的良苦用心。 当我无病呻吟时,当我无忧无虑时,其实都有人在我你默默付出。 我身后的家人,是我最大的精神后盾。 在厦门这个钢筋混凝土高高耸立的大都市里,奋斗着、挣扎着,每次无奈横生、感觉到苦闷的时候,我都会回家,看看爷爷奶奶,帮衬家人做点事,屋前屋后走走,闭上眼睛,听听田野里的风,闻闻泥土里的熟悉味道,心底深处的根就开始有力地舒展着。 虽然厦门到莆田老家,不过区区不到200公里的距离,但在我们买车之前,回家真的超级不方便。 那会儿没有动车,只有班车。 从厦门去莆田的班车,好一点,基本可以准时到站;莆田到厦门的班车,真的缺了大德,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的观念,他们沿着国道慢悠悠地走,一路开、一路捡客上车。只要车子不爆满,他们哪怕开出100公里,也可以掉头回原点…… 所以太折磨人,从莆田到厦门,往往需要5-8个小时,遇到节假日或者堵车的时候,甚至更长时间。 因此回家的次数其实不多,但每次回家,都会让自己疲惫的身心得到疗养。 我父母亲,六十年代初的一代人,一个小学毕业一个文盲,谋生能力差。除了出卖苦力,没有别的好途径,加上生了三个孩子,我和我俩妹妹,生活过得苦巴巴。 在我创业成功之前,他们一直辛劳奔波,风里来雨里去的,居无定所,风餐露宿,跟随不同的施工队,辗转于祖国各地,长年不着家。不是他们不爱我们,而是不能矫情地爱我们,有家不能回,把对我们三兄妹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哪怕他们卑微似纸片,也是我们三兄妹的顶梁柱,一直都是。 我母亲是童养媳,是时代的悲剧。 那时候大家都穷,养不起一大串的儿女,讨不起儿媳妇,就变通了一下:把自己的女儿,往往是刚出生或者三四个月,送给人家,同时,把人家家月份大致相当的女儿抱回家养着,长大了给自己的儿子当媳妇。 我母亲刚出生一个多月,尚在襁褓中,便被我外公,送到了我们家,给我们家留下了,同时,把刚出生两个多月的三姑姑抱走。 童养媳的命运都很悲惨,吃的是全家剩下的,干的都是最苦最重的活,有读书的机会,也被重男轻女的爷爷给了我爸爸四兄弟。 我母亲和我同为童养媳的三婶,没有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她俩今天回忆起过往的苦难,都泣不成声。 我三婶一直都是乐观的人,苦中作乐,再苦的童年也能找到快乐,而且她比我母亲小了十二岁,刚好一轮,她被抱进我们家的时候,家里的生活多多少少还是改进了一丁点,没有像我母亲那样遭罪。 我母亲酷爱读书,天天缠着我爷爷,说只要让她读书,她愿意生生世世给我们家做牛做马。 但是爷爷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母亲如何哀求,都死活不同意,每次还把母亲打得不轻,说:女子无德便是才,书读得多了,还不跟人飞走了。 哀莫大于心死,是我母亲苦难童年的写照。 我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家里穷,他有书读,算是不错了。但是家里太困难,经常欠着学费,不交学费就不给发书本,这下麻烦了,数学还好,老师会写在黑板上,他多多少少跟得上,语文就歇菜了,没有书本,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书读得很差。 没有学费,书读得不好,家里人口多,父亲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扣去送去外公家的三姑,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童养媳,吃饭的筷子多,他要帮忙家里赚工分,上学前和放学后,要去公社大队报到,出去捡狗屎,积攒“工分”。 母亲比父亲小两岁,一起长大,只有兄妹的亲情,哪有什么爱情。但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哪有选择的权利。 父亲12岁辍学后,被爷爷送到了亲戚家,学习泥水匠,三年的学徒生涯,没有一分钱的工资,管饱管睡。 那是父亲最快乐的三年,那时候他几乎是在长身体,相比自己家里的三餐不继,师公家的生活好过太多。 父亲15岁泥水匠出师,跟随隔壁村的包工头,去了福建建阳、光泽一带打工,虽然辛苦,但出卖苦力就有工资,虽然刚开始每个月只有二三十块钱,但好歹觉得自己有点用处了,能帮衬家里、接济弟妹们了,父亲感觉心花怒放。 在外打了三四年工,父亲已经从青涩的小孩子长成了孔武有力的小青年,在永安打工期间,一个培育香菇的农家女,爱上了父亲,死活要嫁给父亲。 父亲性格懦弱,长期活在爷爷的威严下,自然知道这段感情不可能。但人姑娘坚持,那一年过年的时候,19岁的父亲,领回了18岁的永安阿姨。 一到家门,简单了解过情况,爷爷暴跳如雷,用绳子,把父亲五花大绑,像小时候那样,把父亲吊在屋梁上,打得死去活来。 永安阿姨从没见过这阵势,哭着给爷爷下跪,叫爷爷放过父亲,她马上就走,永不再见父亲。 父亲的爱情,刚一萌芽,还没有开始,就被爷爷粗暴地就地掩埋了。 爷爷怕父亲跟永安阿姨死灰复燃,那年一过完年,就让父亲母亲草草结了婚。那一年,1983年,父亲20岁,母亲19岁。次年,1984年,父亲21岁,母亲20岁,我呱呱坠地,三口之家就这样草草组合起来了。 爷爷生于上世纪20年代初,2012年的时候,已经90岁了。爷爷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双双过世,只留下爷爷和弟弟妹妹给年迈的太奶奶。家庭失去了顶梁柱,生活的艰辛可见一斑。为了生计,减轻家中的负担,身为长孙的爷爷开始给隔壁村一个叫做“永旺”的地主家当长工。 那时候的长工其实就是管饱饭的奴隶,没有工钱,干死累活的,就为了自身的三餐。不久后全国解放了,贫苦大众当家做主了,往日里威风凛凛的地主们开始瑟瑟发抖了。 永旺地主自然也不能例外,批斗大会在村支部召开。永旺被绑得严严实实的,跪在台上,两边站着管事的。 爷爷被请到主席台发言。可爷爷生性厚道木讷,对着话筒竟然不知道讲什么,没有办法,管事的就开始提示他:“你是他家的长工,他平时是怎么使唤你的、是怎么欺辱你的、是怎么剥削你的……”,爷爷支支吾吾着说“永旺对我挺好的,他是在我快饿死的时候接济我的,给他家打长工是我自愿的,他算是我的恩人……”。"好了好了,你可以下去了!!爷爷还没有发言完,就被赶下去。 当然,永旺地主并没有因爷爷的善言而善终,被剥夺了财产,加上遭遇不公正的对待,不久后他就过世了。过世前,他交代他的儿子,说爷爷是大善人,如果条件允许,要多和爷爷这类人亲近。 永旺死后,爷爷也结束了长工的命运。不过生活也没有多大起色,多半靠乡里乡亲不时接济着过活的。太奶奶年迈,爷爷和叔公、姑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经常被村里人欺负,大人欺负就算了,就连屁股大的小孩,都唱着歌谣追骂他们三兄妹。 就是这么一家子,传承到了今天,爷爷和叔公不仅高寿,而且子孙众多,子孙们都勤劳肯干,是村里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家族。 现在村里大小事,我们家族的话语权不可小视,混得风生水起的堂叔两兄弟曾不无得意地开玩笑说:这叫轮流坐庄。 虽然不缺溢美之词,但是爷爷和叔公还是一如当初的低调淳朴,他们都经常告诫我们:“为人处世,要居三分让人”。年少的时候,不理解老人家的话,觉得他们太傻太糊涂。 长大后的我们开始经历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慢慢地,遇到挫折的时候,开始回想起爷爷的话,也开始尝试着用爷爷的处世思维去解决问题,还真的大有益处。 【我的日记】十 缅怀爷爷 2013-4-2 今年元宵节当天,上午十时,因摔伤而卧床半年的爷爷,平静安详地走了,享年九十一岁。 和爷爷相伴数十载,虽知他是凡人,却从未曾想过有一天他也会离开我们。 后天就是清明节了,时间准确无误地再次提醒我们,爷爷已经不在了,该回家看看他了。 每当不经意间想起爷爷,总是不能自已、肝肠寸断。 熟悉的音容笑貌,从没走远,多想再次聆听教诲, 可却是阴阳两隔。 幼年双亲早亡,爷爷、二叔公、三叔公、小姑婆,四兄妹皆赖其祖母拉扯长大。 爷爷自幼念私塾,略懂文字,少壮时给隔壁地主当长工,经常遭受欺凌和白眼,就连小孩子,都敢往他们兄妹脸上吐口水。其中的艰难,我们已无法用想象去复原。 家徒四壁,又是孤儿,爷爷到了28岁,才娶了同样贫困潦倒的26岁的奶奶。在那个年代,他们同龄人的娃儿,大多都10来岁了。 解放后因清白实在,爷爷当了村里的第一任村支书,可天有不测风云,公社粮食被同村的土匪盗去,保管钥匙的爷爷百口莫辩、无辜遭罪,被投入大狱,等候枪决。大抵是天悯苦弱吧,数年之后,重新清查案件,昔日的冤案才得以陈雪。 捡回一条命,本是大喜事,可爷爷的一条腿被伤害了、又得不到及时救治,让他一辈子成了瘸子。 这是身体上的创伤,精神上的折磨,更是深入骨髓。出狱后,他受到了表彰,莫大的讽刺啊,村里想让他复职,可他却魂飞魄散,去意已决。 以至于村里多事的酸人,特意编了一首诗,来取笑爷爷当年的冤情:“阿木阿榜,天悦老档,无辜受罪,自愿退档”。天悦是爷爷的名字,阿木是大伯,阿榜是我父亲。 退了党,当回贫下农民,又接连生了4男三女,抱养了2个童养媳,爷爷的生活过的雪上加霜。可坚强的他,勒紧裤腰带,把父辈们一个个拉扯成人,并给每个人组建新的家庭。 这些往事,大概是爷爷心中永远不可触及的苦痛,所以他从来都是三缄其口,反倒是奶奶,意难平、一遍遍地经常讲给我听。 我懂事以后,还是因为贫困,经常遭人欺负,生性暴躁的我,有时不免磨掌擦拳地想回击欺负上门的人,可无一例外地遭到爷爷的阻拦。 有一回,我曾对拉住我手的爷爷破口大骂“你就是一辈子当乌龟,才屡屡有人上门欺负”,可任凭我怎么挣扎,他就是不撒手。现在想起,真为年少的自己感到无地自容。 居三分让人。这是爷爷一辈子的口头禅,凡事都教导我们多多忍让、忍让忍让再忍让。这大概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意思吧,如今的我,面对纠纷和不平事,已经可以压住怒气和暴戾了。 最近十年,堂叔叔们平步青云,我们兄弟们也各个争气,算是不辱祖宗的清名了。 去年,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刚好爷爷不行摔倒入院,出院后,他曾和我长谈过一次,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一直告诫我要注意忍让,凡事都要想前思后,庆幸的是,这一回,我是真的用心在听。 爷爷,一生懦弱、一生清贫、一生无为,却教出了朴实无华、兢兢业业、勤俭持家的一大家子人;我们一直都以为奋争是功成名就的唯一办法,可爷爷却用他看似平庸的生活哲学,来面对生活的诸多磨难、宠辱不惊,起起落落间,阅尽无数沧桑、无数风华。 2013年4月2日(农历二月二十二) 爷爷过世后的半年,家族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祭祖活动,我是家族里识字较多的,抄录祖宗牌位这件事,自然由我来做,我牌位上的的祖先们,除了有名有姓,剩下的就是生卒年间了,他们大多生活在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和宣统年间,寿命基本是33岁-42岁,爷爷的父母和爷爷,基本只活了37-39岁。 爷爷的奶奶,生卒也有,活了88周岁,在那个年代,已经是超级大寿星的,她死的时候,我的母亲都十几岁了,以致于村里人常常说爷爷的奶奶活了一百多岁。 万物皆有始终,结束的已然结束,开始的已经开始。 抚今追昔,意义在于:不沉迷短暂的快乐,也不失意于短暂的苦痛,记得我们经历的每个生命阶段都是有意义的。生命的价值总是在苦乐得失的修行中得以升华。拥有一份欣喜并感恩的心境,明朗的生活着,不悲过去,非贪未来,活在当下,由此安详。 我有幸抄录祖宗的牌位,至今还记得连自己在内,往上数7代人的名字,那些我抄录过的先人们的名字,已经深深铭记在心了,他们不仅仅是一长串名字,他们曾鲜活地来到过这个世上,他们每走一步,都是为今天的我们打下基础。 可惜我们村没有族谱,只有代代相传的口述,我们祖先在河南,后迁入山西陕西一带,后面再迁入福建,我们姓陈,石头牌坊着常刻着“颍川流派”。再想深究,就囿于知识有限,裹步不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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