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彤彤的一元路
三伏了。柏油马路都发软发烫了。太阳还挂在天上,意犹未尽,不把路烤焦不罢休。婄姑擦了擦汗水。走到电扇下,坐了下来。 机关分西瓜。 一人100斤。 100斤西瓜, 7-8个吧。 每年夏天婄姑家都要到菜场买200斤左右西瓜。 放上个十天半月的西瓜,不易坏, 也不会烂。汉口人家,绿豆汤,西瓜都是夏天对抗这火炉城市三伏天的必需品。
婄姑身上的汗干了些。 她喝了口水。办公室人都走了。人人都兴高采烈把西瓜抱了回去。机关也都安静下来。婄姑把自己的那份西瓜放进了自己办公桌下面。大楼有警卫值班。 还没有听说偷东西偷到这里的。 家里买的西瓜还没吃完。 这也是婄姑不急于把西瓜送回去的理由。
婄姑来到停车棚, 推出自行车。走出红卫一路大院时, 正当傍晚。大院面对长江,向左,下游,二耀路,三阳路。向右,上游,粤汉码头。江面上已经升起一层薄薄的夜幕,在流动的河面上,粤汉码头轮船靠岸时鸣笛声音,好像揉和了许多,甚至有些悦耳。粤汉码头轮渡到徐家棚,到青山。汉口去武钢上班的人,常常坐轮渡。虽然路途遥远,一去一来至少得两个小时。下班回到汉口,天就黑了。汉口-徐家棚,6分钱。码头一侧紧挨着滨江公园,另一侧商铺林立,上海理发店,邦果俄式糕点,五芳斋甜食馆,清一色的西洋建筑,还有武汉电影院,解放电影院,中原电影院。 婄姑沿着江边骑了几分钟到了三阳路口, 左转,向西。这是她每天上下班的路。 不过,今天,她路过三阳路, 没有停下。直接过了京汉铁路。到解放大道后, 右转,进了渣甸路。 夏天夜里,街上许多人纳凉。各人在小地盘浇些水后, 把竹床从家里搬出来,放在浇过水的地盘上,坐着,躺着,一把芭蕉扇,一碗绿豆汤,一瓢冷开水。还有不少露宿街头睡通宵的。天气太热,树木也疲倦了,夜半的阴气也伤不了身体。渣甸路没有这样的夜景。这里居民少。车辆少,绿化好。这段路天然的冬暖夏凉。婄姑在渣甸路上不慌不忙地踩着自行车,偶而有公交24路车从婄姑身边驶过。右转,到了杜韦利路。这里比渣甸路更清静悠然,白天是满目翠绿,颇有世外桃源之味。夜晚树花斑驳,风移影动。杳无人烟之处,怪兽妖禽会不会从后面扑上来?走着想着,情不自禁有些慌张地左顾右盼。若再一想这里是市委所在地,警卫强大,又自我释然,然后气定神闲地继续赶路。
婄姑在一片二层花园式别墅区前停下。10多栋砖木结构的别墅错落有致,花岗石台阶,各有特点。这里曾是中南局宣传部办公室兼宿舍。郭小川曾住在这里。
婄姑推着自行车向大门口值勤警卫点了点头。院子里林木遮天,野花摇曳,一派清幽景象,各种半人高的灌木丛,花团锦簇。安静的院内, 能听得见树上的只了和一阵阵树摇枝晃的轻轻撞击声。婄姑看见第11号的灯已经亮了起来。
“哎,小周来了”。服务人员打开门, 又问道:
“拿的什么呀?”
婄姑把系着蓝布裤腿上的结解开。 一个个西瓜慢慢地被婄姑轻轻地放在了地板上。
“小周”。
”H部长”。
一进门婄姑就感到屋子荫凉得很。H走了过来。她身上穿了件天蓝色缎绸园领衫,短发,弯弯的眉毛下, 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脸上看不出什么鄒纹,皮肤白。她的普通话里有“语言清轻略带秦”的襄阳口音。看上去像王晓棠。对,很像王晓棠。电影演员中,女的,婄姑最喜欢王晓棠。不过H部长的眼窝有些凹进去,眼睛看起来更深邃些,头发有点自然卷,立体感很强,有些洋味。
“这,”
“分的, 防暑降温分的。”
“ 你怎么拿的?“
“自行车”。 婄姑接过服务人员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
H与丈夫老Y都是延安干部。老,讲的是资格,不是年龄。文革前两人是双部长高干夫妻:一个N级, 一个N+1级。
那天,军代表领着H进来, 对埋头伏案的婄姑说:
“这是HXX同志。”
“这是小周。” 军代表对H介绍道。
“哦, 于主任”。婄姑应声抬起了头。然后对新来的H女士点了点头。 低头又干她的活了。
1968年之后,军队以“三支两军”名义来到地方修复地方走资派被打倒后陷入坍塌状态的权力架构。
于主任让一个年轻军代表搬来一张办公桌,与婄姑对着。 军代表人很好。对如何增产 还要节约, 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具体指教很少。婄姑希望新来的女干部业务上能指导她。
军代表离开了办公室。婄姑起身看了看,给新来的H干部倒了杯开水。
H接过水杯,问: “你来了多久?”
婄姑说, “快N年了”
H说: ”你忙吧“,然后自己走出了办公室。
一连几天, 婄姑对面的桌子都是空的。婄姑不好问,也不习惯问。不久,婄姑知道新来的H是老延安,曾经是部长。
2.
1949年5月,市人民政府成立。第二天,市委成立。1950年,市人民政府委员会成立。后改称“市人民委员会”, 简称”市人委”。那年,婄姑刚进入建设局测量队。
当时的干部,20-25级为普通级;18-19级为次中级;14-17级为中级。1960年后,17级以上行政级别工资再没有变动过。婄姑每次调整都上了一个台阶。 一级6-7元吧。文革前,婄姑是20级的科员。工资“拉拉嗦”,66.5的意思。 下一个台阶是19级,副科长。这个级的提拔要市委组织部批准,对婄姑来讲是个大台阶。就在这时,形势变了。
1966年7月,武汉市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成立。8月8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又名“十六条”从天而降。
这时婄姑的顶头上司洪科长靠边站了。也在这时,婄姑丈夫四圩被选为船长,婄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四圩当不当船长,工资都不会变。1958年之后,四圩工资就没有再升过。这时对婄姑一家生活影响最大的事发生了:保姆走了。中小学关门了。
1968年元月,市革委会成立。设立四大组:办事组,政工组,生产指挥组,保卫组(政法组)。市革委会成立后,“一切党政财文大权统统归革命委员会,原市委、市人委以及所属部委,办、区、局的公章一律作废”。
社会供应越来越紧张。凭票已买不到计划东西了。中、小学生连抄本都买不到。婄姑没有了保姆,孩子们自己洗衣服,玩肥皂泡泡。肥皂要计划。每人每月半块。分那半块肥皂的方法很原始。每次看营业员切那半块肥皂时,买者心里就难受。 明明切歪了,递过来的是那小些的半块,也不敢争一下。好在1967年底,婄姑家老五出生了。六个有汉口户口的婄姑家,一个月有三整块肥皂。 (四圩户口在重庆)。
为了适应形势需要,市生产指挥组下设“增产节约办公室”,从原市委-办-局机关抽调人员。建设局有二个名额, 一男一女。建设局是城市专业技术队伍,男多女少。解放后,女性+革命+文化,都在要害部门,比如党委办公室,监委,团委,宣传部,组织部,秘书室,人事科,保卫科。 文革开始后,领导部门改叫抓革命促生产小组,建设局革命领导小组等。现在市生产指挥组要人。园林科,材料科,水利工程处早已分出去了。设计室连编制一起下放到下面的4个大队。 机关只有劳动工资科,财务科和计划科。计划科是两人编制。科长已靠边站了。局老领导靠边站了。局军代表负党政全责。军代表必须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推荐谁去市里工作?
女性青春的峰顶,大约在三十岁前。传统理论叫“四七(=28岁),筋骨坚,发长极,身体盛壮”。过了三十岁,女人就走下坡路,叫“五七(=35岁),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婄姑36岁了,虽然不是一个体质日趋肥硕性情日变随和的中年妇女,说她是5位孩子的母亲,很多人不相信。 增产节约,多快好省,宣传到运动,从婄姑参加工作之时起,不绝于耳。现在,成立了办公室。对于婄姑,只是换了个地方,从四维路来到了红卫一路。不过,这个单位在地图上有醒目标记。婄姑不用告诉别人怎么找她了。 三阳路沿江大道往长江上游走人行道上都是梧桐树。在红卫一路口前,有一座厚重的水泥围起的长长的墙。然后是大门口,不大的岗亭在大门界线内。婄姑向站岗的点点头走了进去。迎面是幢洋楼。红屋顶乳黄色身躯,别致的外走廊环绕着整栋大楼,顶部还有个精美的小阁楼。婄姑瞟了一眼, 脚步匆匆地向右边大一幢二层楼房走去。 增产节约办公室主任是军代表,姓于。婄姑叫他“于主任”。 婄姑听说市里派来几百名军代表。为首的是军长,是革委会一把手。下面的四大组组长是师长。四大组下面的各办公室,该团长管。反正婄姑是这么想的。 于主任身材魁伍。国字脸,浓眉大眼,河南普通话。比少剑波高些, 比杨子荣胖些。那时,每周有一次批判会。 每个人都要发言。于主任总是拿着部队发的《工作手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 开会前,于主任说: “批判稿不要太长。” 批判会人人要发言。 婄姑总是最后一个发言。婄姑知道自己对汉正街, 集家嘴了解得多一些。对下层生活,比如小码头的,小船的, 小铺小店的比较熟悉。对上层建筑,了解甚少。只是,她觉得这个东西可以慢慢学。建设局,没什么阶级斗争,更多的是等级斗争。这让婄姑觉得自己总是知之不多,所以每次开会,婄姑一定参加,早早的坐在那里,直到宣布结束。现在把她派到市里。她又从得头开始。这些年的社会巨变,婄姑似懂非懂。所以只要通知她的会议,小组的,大组的,机关的,她都参加。她对形势的认识是从开会来的。 婄姑穿件蓝色的衣服。 好像一年四季都是这颜色。大约也只有这颜色最符合婄姑。文革一开始贴大字报, 婄姑收获的唯一一张大字报就是批评她穿西服裙。 那是碧蓝色的毛料,首家做的,内忖是浅蓝色。挺括。有了这个下马威式的大字报,也好。婄姑在后来的所有日子里就专拣最流行的颜色式样。“衣冠与世同”。一字领,直直的没有一点装饰和起伏,大气。三颗扣总是毫不动摇地从下扣到上。宽口忖裤, 亦灰亦黑。短发,不剪刘海。那时讲究样板戏,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李铁梅都离婄姑相距甚远。阿庆嫂在年龄与生活经历等方面与婄姑比较接近。阿庆嫂穿的是蓝布衣服, 上面有些碎花。 婄姑连碎花也省了,更大气。 一次,有人来增产办, 看到只有一个女干部, 问: “军代表在吗?” 办公室很安静。婄姑时不时看看手表。婄姑的午饭时间要赶回三阳路,看着那几个孩子饭吃到肚里才放得下心。如果连抬头看手表的功夫都没有, 一定是婄姑聚精会神地算着什么。那人见没有回答,又问了一遍: “军代表在吗?” 婄姑这才抬头,瞄了一下。懒得回话。在不在,你看不见?有穿绿衣服的人?不过,婄姑没有这样说。 “军代表在吗?” 那人提高了点嗓音。 她抬头,看了看手表,说: “有事? 找我就可以了。” 后来,婄姑给于主任汇报。 于主任赞婄姑有担当。独当一面。 这里的干部才是干部。 婄姑知道权力与话语成正比。以前在局里,洪科长说什么,婄姑做什么。两个人,哪有那么多话要说。现在到了市里,官多。 “官字两个口”。婄姑不是官。 是群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些年,一些老领导说不见了就不见了,里面有没有英雄?人心惶惶,哪个不害怕?何况还有“祸从口出”的老话呢? “兵字两只手”。军代表很满意婄姑的匆匆忙忙。认为她工作有热情有干劲有速度有质量。 是真正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波。也很满意婄姑的少说多干,革命的好黄牛。 1969年9月9日,市革委会、警备区召开迎接国庆20周年动员大会,号召全市群众积极行动起来,“狠抓革命,猛促生产,以革命和生产 的丰硕成果向国庆献礼”。由于“反复旧”运动对生产的严重破坏,当时全市生活物资的生产和供应存在严重问题,煤、柴、猪肉、食糖、布 匹等供应十分紧张,很多物资脱销,库存没有。如牲猪,布,肥皂、火柴等等。 1970年6月5日,市革委会召开开展增产节约运动的动员大会。 动员。 动员。动员。 一天,婄姑对军代表说: “毛主席说,节约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基本原则之一。现在要节约成本。 听说有个发明创造叫 ’无木火柴’。这个,能在武汉推广的话, 一年能节约好多木材, 上十万立方米吧”。 于主任一听很高兴。让婄姑赶快写个报告。 过了几个月, 也没有下文。 原来纸也是木料制的呀。是不是纸也有替代品?婄姑不知道。有天, 她遇到火柴厂领导,那人听了婄姑的想法,望着婄姑,没做声。婄姑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于主任没有把这写在他的工作手冊上。 市里修了一个军代表宿舍。在洞庭街。军代表宿舍外修了一个围墙,里面大约有四栋。 每栋三个单元。每单元四层楼。 每层两户。这样算下来,百来户军代表吧。 宿舍马路斜对面是原法国领事馆旧建筑。大铁门常常关着。透过铁栏珊可以看到里面林木遮天,红花萎悴,野草摇曳,一派清幽景象。满目的绿,就是没见过走动的人。离军代表宿舍不远,是武汉市杂技团。还有个武汉市越剧团。 于主任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小华,与婄姑的老四同龄; 一个叫小燕,与婄姑的老五同龄。 一天,于主任带着他一家四口到婄姑家。离开时小燕子对她爸爸说: “周阿姨的房子真破。” 走在后面的于夫人对婄姑说, 嗨, 小孩子,瞎说。 婄姑笑了笑没说什么。婄姑家一直租住在民国时期抗战胜利后小商人自建的房子里。被各种运动搅得晕头转向的业主把临街的商用部分上交给了政府。出租的住宅部分,既不维修也不改善。婄姑家从55年住到现在。十年房租三千多。三千多元钱,25级的婄姑不吃不喝得8年;20级的婄姑不吃不喝得4年;现在婄姑一家已经住了16年了。那是两个抗战岁月。 1971年5月,市革委会召开体制改革工作会议。据会议提供的资料,新成立的市革委会机关较原市委、市人委机关减少人员79%; 市局由原35个合并为18个。人少事多。于主任问婄姑有什么要求。婄姑希望领导能解决她家的住房。她一直有这个盼头。 于主任特别同情婄姑的住房。虽然没有解决问题, 于主任对普通干部的关心之情,婄姑很感谢。 日月交替。大路旁的树叶开始一点点黄得象金子。天气由热转凉。往日热闹的国庆游行没有举行。树叶全黄,枯黄的叶子在风中飘落,有的树已经光秃秃了。这时,开始逐级传达913事件。形势变了。H从干校回来。分到增产节约办公室。军代表在单位是绝对权威。这个,H部长当然知道。H部长说,她在干校做砖坯,烧成砖,备战备荒。用脚搅和泥坯。现在她的脚疼,要休息。 于主任有时来办公室,有时派其他的军代表来办公室,看见婄姑在忙。问老同志来了吗?答,病了。 于主任知道不能叫原来的职务, 那有“复辟”之嫌。也不能叫”老H“, 似乎过于亲近。思来想去,叫”老同志“吧,有些尊敬,也不拖泥带水,在以打倒走资派为己任的军代表中不多见。 H部长家有电话,这些电话号码是公开的。机关里没有人打电话问一下H部长病得如何能不能上班什么时候上班。第一次发工资时,于主任让婄姑帮忙领一下,婄姑拿着工资给H部长送了过去。后来,有关部门打电话说来领工资,就成了婄姑的事。旧人委留下来的干部不多。 于主任是现役军人,薪水津帖不该地方管。婄姑属于借调,工资在原单位拿。还有个原市房产管理局公房管理处副处长,也是借调来增产办,当普通干部用,工资也在原单位发。所以,增产办发工资,发去发来就是H女士的。 于主任不再发话。 因为H部长不来,一直不来。婄姑呢,以前在洪科长领导下,洪科长给予很多帮助。H部长与洪科长截然不同。 H是无产阶级革命者,不做小事只管大事的无产阶级领导干部。来不来上班与婄姑关系不大。以前单位没有发西瓜这类福利。否则,该谁或哪个部门送应形成制度。婄姑给H部长送工资送西瓜是常识使然,人性使然,直觉判断使然。四圩老舅殷船长1958年被开除公职。 四圩从来没有对老舅殷船长另眼相待。那个开除的理由很荒诞 ,无中生有。但是,到哪里申辩?“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四圩一年三节,节节拜访老舅。春节红包,一分不少。还教育孩子对舅爷尊敬。1966年, 红卫兵到殷船长家抄家。 四圩闻讯后,带上红卫兵袖章,与婄姑一起, 赶到一元小路,安抚老人。
3. 1972年5月12日,市委决定,撤销生产指挥组,就是把四大组中统管生产的那个组细化了。成立了市工交办公室、农业办公室、财贸办公室、城市建设办公室、科学技术委员会。。。简称工办,农办,财办,科委, 计委等。半年后,市委又调整机构:文革时期的四大组全部撤销。重新组建市委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办公室等13个部室机构。 H被任命为政治处主任。 H主任出山后,把婄姑档案人事关系转调到一元路大院。红卫一路重新改叫一元路。 H主任问婄姑: “工作安排得怎么样?”
在计划经济时代,在物质严重贫乏的时代,政府物资管理部门令人羡慕。物资这东西,不是“民以食为天”, 而是比天重要。在各种票证很牛的时代里,物资是硬通货。可以想像,削尖脑袋想捞到这个肥缺的人,车载斗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有后台,用钞票去挤,就是挤进了这个部门,弄到这个肥缺,要不了多久,也会被人拱走。
那天下班后,婄姑步出办公室。大院内静悄悄。有几十棵大树,还有很多一人高的灌木丛。还有些颇具观赏价值的植物,只是婄姑从来没有时间去观赏。这个院子有来头,也有逛头,但有些地方不是随便就可以进去的。 比如进大门后,只能向右转。不能笔直走。笔直走的地方是最高长官才可以进去的地方。这个院子有多大?走一圈要多久?婄姑不知道。 婄姑在大院门口停了下来。H主任的问候还在耳边,热乎乎的。婄姑看了看天空。不远处碑顶上的五星发出些光茫,婄姑第一次注意到,好亮。防汛纪念碑落成整整三年,婄姑到一元路工作也三年了。三年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院子到底有多大的婄姑,一只脚放在踏板上,另一只脚在地上点了几下,一偏腿上了自行车。 婄姑骑上自行车,左转。没有民警值勤岗亭的沿江大道,稀稀拉拉的路灯,长长的江堤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她脑子里开始出现炒菜落锅的画面。一旦炊烟缭绕到楼上,煎炒之声,响遍破壁,几个孩子的叽叽喳喳声便接踵而至。陋室里,纵有诸多不如意,也有华丽的交响乐。婄姑正想着时, 一艘轮渡进港靠岸的鸣笛声响了起来。声音在黑暗的河面上流动,越来越小。路漫漫,行人只能骎骎去吧。还有多少人正从武昌赶回汉口的家。 1973年1月6日,市委举行欢送会,欢送“三支两军”人员回部队工作。年底,部队人员基本归队。翌年2月,警备区三支两军办公室撤销。 73年元旦一过, H主任带上婄姑到北京出差。出差期间,H主任讲到她的一些往事。再后来,还带着婄姑走访了一些国家领导人家里。 进了联合国,中美建了交。1973年1月国家计委向国务院汇报了“四三方案”。最高领导很快批准了这一方案:在3至5年内,用43亿美元引进26套成套装备。这26个项目主要集中在化肥、化纤和烷基苯三个领域:化肥解决吃饭问题;化纤替代棉花,解决穿衣问题。烷基苯是洗涤剂原料,解决洗衣服问题。 1973年l2月1日,市委决定建立工交政治部、城建政治部、财贸政治部、农村政治部等组织机构。有关部门征求H意见,要不要回到原来工作单位? H摇了摇头。 H老家在襄阳,是有钱有田的人家。有钱有田的人家总会要孩子们多念书,男孩子扬名显祖,女孩子书香门第。1938年10月武汉沦陷。襄阳成为第五战区指挥中心。殉职于湖北襄阳宜城的张自忠将军是全世界反法西斯战场上殉国的最高级别将领。 襄阳中学生H,从出生到读书,什么苦恼都没有。也许如此,她要寻找些什么。受地下党影响,投笔从戎,从襄阳出发,溯汉水直达陕西,来到延安。为着担负国家的兴亡。抗大毕业后,组织安排她与D结婚, 以红彤彤的名义。H听说过D先生一二。 以为他威风凛凛。见面才知道那么文质彬彬,英俊消瘦,和蔼可亲。两位文武双全,枪林弹雨,革命火种。后来D被派去了太行山; H被派到江汉军区。也是红彤彤的名义。在江汉军区,H与现在的丈夫结了婚。 “如果,,,, 您。。”
结与离,如此轻淡,双方都不为对方负责,不论以什么名义。婄姑恍然大悟,原来,H带着婄姑去过XZX家,是。。。不想写出他的名字。那时他,X,排名在D后面。
“莫谈,莫谈”, H摇摇头。H不想揭开自己的伤疤,那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1973年的一个夏日。傍晚,41中一位女生来到三阳路鼎丰村,通知婄姑老二马上去学校开会。婄姑正在厨房里做晚餐。 弄清女生来意后,把锅铲在锅沿一敲, 铁着脸说: “我在市里工作,市里没有什么紧急情况。你们一个中学,有什么紧急会议?”
那是个初三的女生,皮肤有些黑小脸有对酒窝校团委最年轻的委员,脸顿时吓白了。她转身走了。她是个在校受宠在家也受宠的好孩子。哪里受过这样的白眼?老二在楼上,听得一清二楚,不敢吭一声。此时此刻,婄姑俨然不是一个高中生的母亲,也不是一个女机关干部。也是的。怎么就没有拿个书写的通知呢?那时候,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谁见过最高指示?还是谁听过最高指示?
1974年6月l7日,市委对1974年的14万高初中应届毕业生下放农村,作出调改,改以学校为单位的下放,为随父母单位战线下放。婄姑家老大老二都算74届高中毕业生,随单位下放到云梦。单位派1名带队干部,有10多名机关干部子女。
H对婄姑说,我给他们打了招呼。你家老二不用去云梦。 那里太远了。随劳动局子女下放吧。
婄姑很感谢领导的关心,人性的关怀。史无前例的运动,伤筋动骨,闻所未闻,人人措手不及,个个自身难保。还那么悠长悠长,看不到尽头。一个家突然走了两个懂事点的帮手。剩下三个小的,不是小学生就是初中生,多难?老二下放到汉阳的一个国营农场,是那年婄姑带着老五随单位一起斗批改的地方。可以骑自行车回家。还有,劳动局专管招工。下去镀个金,过个一两年招回城,不是问题。婄姑越想越感动。那个国营农场归汉桥区管辖。汉桥区关系的两名,军代表关系的一名,一起,像鼻涕一样都搭在劳动局下放这辆战车上。二年后招工,劳动局战车一踩油门,把搭在车外的鼻涕虫都甩到青山脚下。他们的嫡系队伍进了航空路18厂。这是后话。
1974年,到北京出差, 带上6岁多的老五
1976年9月。 一天,H来到一楼办公室。推门, H说:
“啊,我现在要到武昌去一趟。 一起去吧。”
婄姑坐在小轿车后排。轿车去珞珈山化学系,帮H的老三报道。 H的老大老二都是工农兵学员,都学医。老三不想学医。在赵家条当了两年工人,被选送上大学。那时的大学生,不交学费,生活困难的可以申请补助。病了,医务室开个三联单到医院随便开多少药。毕业包分配。70年代,国家需要人才呀。
1982年夏,婄姑老三狗毛大学毕业,分到市人事局。人事局分到无线电研究所。狗毛不想去。
“真是搞不懂。这么好的单位。”婄姑有些不解。问儿子想去哪里?儿子说想去赵家条。
婄姑到人事局去问。 人事局说: “这个所? 今年没有指标,”
没有指标就是说不进人。
婄姑想了想,儿子不容易呀。 高考前一天晚上突然发烧。 那是1978年夏,当时还有五七干校,还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婄姑随单位安排在郊区下放劳动,每月回家一次。 四圩出差搞葛州坝,考察全国各地水坝船闸。狗毛的老师在讲台上,用黑板擦敲了敲桌子,说:
“这是决定你们穿皮鞋还是穿草鞋的时候了。”
这话,婄姑们哪里敢讲?生命之重,一个人的命运,这,要付出。要自己付出。
狗毛自己到医务室看病,吃了退烧药。第二天自己骑自行车去高考。填写志愿时,四圩让他填“水运学院”, 四圩的老表在那当教授。四圩觉得有关系还是好些。再者,四圩希望祖业后继有人。狗毛懒得与父亲争辩,在白墙上用钢笔写下“岂有此理”四个字。
成人的善是复杂的。 孩子的恶是纯粹的。婄姑的孩子是散养的。婄姑拗不过儿子,只好去找H主任。 H找到市科委主任。科委主任说,好。H让市里下指标,大学生定向分配指标,一名。一锤定音。 狗毛如愿去了赵家条研究所。 狗毛报到,分到三室。人问,喂, 你是邓小平的么亲戚?
婄姑生命至少有1/4时间,是在一元路度过的。一个人活下去的意义和价值,不就是几十个年头?婄姑的前辈,冬去春来,在那条汉江上。那么忠实的活着,自然地担负着自己的那份命运,生意兴旺,起屋买船,为自己为家人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活,从不逃避为活而应有的努力。他们在自己的生活里哭着,笑着,吃着,喝着,听任命运带给他们的一切。
汉正街有什么?汉正街人在自己日子过得还可以的时候,明白出门在外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所以,陕西来的,湖南来的,大凡因漂泊偶过汉正街的,或慕名前来讨生活的,汉正街人都尽力帮助。汉正街人做生意,不少是赊帐。靠的是诚信。婄姑从小见过钱财,知道钱袋子沉甸甸里面也有情意。餐餐有肉,午后点心,知道富裕人家惜物惜人,慷慨厚道。 这些抵得上各种名义的崇高情操。“人都会有难处”, 是婄姑的口头禅。
视人如草芥的社会,等级观念严重的机关氛围,恶与善,乐观与悲观,婄姑在交织的环境中学会了很多。H病了,病休在家,没有一个人去看她,没有一个电话去问候她。举手之劳之轻而易举,没人去做。何况沉甸甸的西瓜呢?
婄姑不知道西瓜之送与不送,结果有什么区别。军代表不做声,不行动,那是服从纪律。还有,军代表是不是在想:战士不上战场,要什么绷带?不上班,降什么温?降哪里的温。大千世界,大千风光。工资放在袋里不会烂。西瓜放在地上,久了会烂。婄姑选择给H送工资,送西瓜。那么热的天,送西瓜是“雪中送炭”。西瓜是重的。物心人意的珍重。
当年H去抗日,是H的选择。她始终有这样的英雄豪杰,恨该恨的人,爱该爱的人。帮助她能帮助的人。她的岁月大部分静好。从中学生到抗大学生,到革命干部,到领导干部。H与D的合与离,是服从,不是选择。所以,她没有勇气面对。也没有人会感动。
H没去过婄姑家。婄姑的孩子都见过H。机关食堂澡堂礼堂都是婄姑孩子们去蹭饭过年去洗澡去看内部电影的地方。走廊里办公室里冷不丁遇着大大小小的领导。其中有H。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婄姑会对孩子说,叫@H伯伯。
知道婄姑的孩子没有安顿好, H说: “你的孩子们安顿不好, 你的心就安顿不好”。
H支持婄姑的选择,帮助婄姑选择,帮助婄姑孩子选择,是H的共情。
在孩子们眼里,母亲在一元路上班与在四维路上班是不同的。 一元路沿江大道187号,有个庄严典雅精美大气的礼堂。 常常放些内部电影。免费, 一人一张。婄姑会把住家较远不想看电影的同事的票要过来,满足老大老二的虚荣心。
婄姑到了一元路后,也为别人解决过需要。没见过送礼的,也没见过以过节名义送什么鸡鸭蛋的。大约他们都沾亲带故,或者他们也不习惯感谢,觉得理该如此。有时还不讨好。婄姑一如既往地喜欢管闲事,亲近的,不亲近的,不为什么想头。一个人的性格在某一方面是长处,在另一方面可能就是短处。婄姑在一元路工作了十几年,一直是无党派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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