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1947年,二爸把小兒子李國孝送到我家來,我們叫他五哥。五哥來我家是因為我家只有兩個女孩,父親就把五哥放在自己的名下,從此他和我們一同到實驗小學上學。五哥很聰明,寫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象棋,這些對幾歲的孩子來說,實在太難得了。他剛來成都時,聽我們唱歌就連聲說:“妙、妙、妙。”接着,用大邑腔怪聲怪調地學我們唱,全家聽了笑個不停。五哥只比我大二十天,我們在一起時他總是事事讓着我,護着我,我很喜歡他。 五哥可能幹了,他在花園裡,憑叫聲就知道蟋蟀的公母,憑叫聲就知道這支公蟋蟀會不會斗。他循聲音找蟋蟀,我和妹妹躡手躡腳跟在後面。有時他突然翻開一塊石頭,蟋蟀還沒來得及跳起來,就被他擒拿到手;有時,用腳震一下地,蟋蟀一跳出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過去,敏捷地捉住蟋蟀,再小心翼翼地用另一隻手把蟋蟀拿出來。捉到蟋蟀後,他把最會斗的選出來。他說:棺材頭的蟋蟀最能斗。然後,他選擇一段竹筒,在竹筒上面雕刻出一條條空槽,中間橫刻一個可以放一片薄木板的槽子,先把兩隻蟋蟀分別從兩邊放進竹筒並塞住進口,再拉起中間的隔板。開始兩隻蟋蟀蹲着一動不動地打量對方,不肯向前。五哥用草莖撥動蟋蟀的觸鬚逼它們朝前走,兩兵相遇,鬥志驟起,一場精彩的搏鬥開始了。它們一路勇猛衝殺向前,一會兒低頭角力,一會兒又抓又撞,打得難分難解,我和妹妹的尖叫聲則不停地響起。激烈的戰鬥把婆婆、媽媽引來,大家饒有興致地觀看,直到兩隻蟋蟀斗得精疲力竭,以其中一隻的失敗而告終。這時,得勝的一隻彈彈須伸伸腿,威風凜凜地昂首震翅,大有得勝回朝地動山搖的味道。等五哥用木片把它們分隔在竹筒兩邊,戰事才告結束。 五哥還帶我們去花園,他在草地上挖一個長方形的小坑,用幾根竹條巧妙地編成一個支撐物,把一塊磚斜撐在坑上,坑裡放一些香香的食物。幾個孩子在離坑幾米遠的地方趴下來,大氣不敢喘,一動也不敢動。過不了多久,只聽見“呯”的一聲,磚塊倒下來蓋在坑上,五哥一躍而起飛快地衝過去,把手往坑裡一伸,然後突然拿出手來,手裡竟奇蹟般的出現一隻麻雀!我和妹妹嚇得驚叫着逃開,過不了兩天,又要求五哥再玩一次這種捉麻雀的遊戲。自五哥到來後,花園就成了我們的樂園。五哥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直到1952年我們窮得過不下去了,他才回到安仁鎮。
6
就象現在的高幹周圍有很多服務人員一樣,我家也有幾個傭人。看門的孫大爺、作飯的周大娘、專管洗衣的魏奶媽、兩個男勤務員和一個車夫,還有個名叫朝霞的丫頭。和現在高幹身邊的人不同的,除了稱呼外,就是這些人不拿政府工資,他們的工錢由我們自己付。 曾讓我在讀小學時感到最抬不起頭的就是家裡還有丫頭這件事。記得老師曾狠批買人家女兒來當丫頭的做法,說:“二十世紀了,中國還有買賣奴隸的行為,真不能容忍。” 我聽了覺得很丟臉,為此質問過媽媽,媽媽只是搖頭不答。 朝霞每天的工作是做清潔和端茶送水,我們放學回家後她就和我們一起,既照顧我們又和我們一起玩。她說她原來名叫唐玉華,還有個姐姐叫唐玉芳,她們的母親早逝,父親是收荒匠(收賣破爛的)。她父親酗酒且好賭,每次喝醉了就把姊妹倆往死里打。為了還賭債又把兩個女兒賣給別人當丫頭。她幾歲時被我爺爺領回來,跟婆婆、媽媽後來還加上我們一起過了十幾年。每談及姐姐,她的眼裡就充滿淚花,然而人海茫茫,哪裡去尋找? 解放前夕,一個開鞋店的老闆來找媽媽提親,媽媽覺得他有手藝,唐玉華嫁給他將來生活有保障,徵得她的同意,就答應了這門婚事。出嫁時,媽媽說她在我家那麼多年,象自己的乾女兒一樣,為她準備了嫁妝,給她辦了個漂漂亮亮的婚禮,還叫她任意選了一個房間的家具,隨她一起帶到夫家,臨走時,媽媽給了她一些錢叫她留着對付急用。後來我們搬到窄巷子,她一直和我們有來往,她和丈夫吵了架就來找媽媽傾訴委屈。媽媽病重的時候,她還前來照顧過一段時間。 魏奶媽是個命苦的女人,剛懷上孩子丈夫就得急病去世,孩子生下來幾天又突然病死,只好進城當奶媽。她的奶兒長大後,別人介紹到我家。鄉下的婦女從小就沒取過名字,大家按習慣仍叫她魏奶媽。她是小腳,在我家的任務是洗衣服,她力氣大,動作又靈敏,上午就能幹完工作,下午便任由她自由活動。漸漸地,她和我家的勤務員劉子成產生了感情,她的生活里才又有了快樂和希望。建政後他們結為夫妻,在我們的親戚家領養了一個男孩。聽說小日子雖窮卻過得很美滿。 周大娘是個性格內向的人,每天買菜作飯,在廚房裡忙碌。遇到宴請賓客,自有廚師專門操辦,她只是幫幫忙,反而比平常輕鬆。給她出難題的常常是我,我太挑食,又說不出具體想吃什麼,經常弄得她無可奈何,不知所措。她總是把工資小心地存起來,對媽媽說:“太太,你做生意的時候可以幫我把這點錢拿去捎帶賺點嗎?”媽媽說:“你怎麼還想做生意?”她卻默然不語,後來媽媽真還幫她賺了些錢。土改開始,我們賣了房子,她只好回老家。記得她臨走時流下了眼淚,才知道她的生活和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相似,丈夫早逝,又沒有孩子,夫家的侄子不僅搶占了她的房子和田地,而且個個對她如狼似虎。她說這次回去,不知能不能保得住存了多年準備養老的錢,也不知道將來的生活會怎樣。她是懷着絕望離開成都的。 孫大爺是個六十多歲的孤獨的老人,又是跛腳,在農村田無一畝,生活無着。父母偶然聽人說起他的情況,便叫他來我家看門。每天上午前門一打開,他就坐在門裡的藤編躺椅上,有客人來,他便叫勤務員進來通報。他總是克盡職守一直坐到關門。放學回家,我常常看到他手握長長的煙杆坐在那裡吞雲吐霧,一副悠哉游哉的樣子。時間久了,媽媽怕他活動太少,叫他在後院一塊空地上種菜,收穫的菜蔬任他賣給別人,賣的錢也歸他所有。每當他的菜豐收時,他都笑得合不上嘴。建政後離開我們的家時,他是我們最擔心的一個,那時他已七十歲,又是殘廢人,一個人將怎麼活下去。 童年過去得很快,今天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我的童年雖結束得早,但我卻享受到最溫柔的父愛,享受到母愛的光澤,我有一個溫暖的家。這些永遠是我最珍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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