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天上的云彩,好像无拘无束,其实云彩在空中出现,是受许多条件制约的。英属哥伦比亚方向吹来的太平洋和风,从落基山白雪覆盖的峰顶掠过,卷起浮雪,加入海风中的水汽,山中森林雾霾升腾,共同汇成湿润的暖流,随山势而下,在落基山脚的上空翻卷聚集,终成磅礴气势,开始蔓延浸淫。若温度气压风力条件合适,则西起山脚,北侵爱城,南下来桥,终于在草药帽城头遇到东部干冷空气的顽强抵御,于是在卡城上空,目力所及之处,行成严严实实一片厚厚的云层。这个小地区气候的形成条件是如此常见,以至于我多少次飞回卡城,不管是从南部德州,还是西边的温哥华,走的时候一路晴空万里,飞机快到家的时候,远远看到在一片晴空大好之中,唯有卡城孤零零地盖在一片乌云之下,飞机钻过云层,看见卡城或大雪飘飘,或细雨蒙蒙。
如果只是云层覆盖,在远处天地接际,我便看到一线蓝天,朝阳在露出地平线,进入上空云层遮挡之前那一两分钟时间里,把金色的阳光沿着广阔的萨斯卡通平原肆无忌惮地撒开。因为云层向上拱起的弧度,平射的阳光无法照到穹顶,所以我从窗口望去看到的云层,在光线的后面形成黑暗的背景,于是那被早晨色彩丰富的阳光直射的落基山中一处处雪峰,在这黑暗的云层的背景烘托之下,像被人用highlighter突然一抹,在清晨的雾气灰暗中突然脱颖而出,山峦起伏,线条如此清晰细致,色彩如此浓重丰富,景色如此奇异壮丽,在转瞬即逝那一刻,让我有心酸蛋疼的感动。
我说的这个时刻,只有在我办公室的窗户才看得到。我的办公室在城市中心的最西端,西去落基山,再无高楼遮拦,楼下是滚滚弓河,一年四季,美色变化万千。我家里的房子看不到这个,我买房子的时候,其实想买一个建在高处的房子,有向西向南的窗户,可以看山看城,可是那时孩子还小,要更多考虑学校交通这些用途,所以选了现在这个位置。当时我房子后面那个区还没有开放。姥姥和我在地头歪脖子树下站定西眺,还看得到鼻子山上郁郁葱葱,两个人拉了拉手互相安慰一番,说虽然看不到落基山,好歹鼻子山上也有波峦起伏,小区人少安静,景色也算不错。谁知道后来这个区越开发越大,人越来越多,后排的房子建到家门口,不仅鼻子山看不到,到了后院,有四面房子的窗户团团围住,我颇有一番在舞台上演出的感觉,甚至一举一动,都在高处观众的品头论足之中。
后来我说我在后院最远处种树吧,梨树松树,白杨白桦,长得很快,没有几年就把后院那家窗户档上了。看不见近处的房子,我们可以想象四处都是森林,树林之后就是远处的山景。可是姥姥不喜欢树,姥姥喜欢一马的绿地,我也没有坚持,一年一年过去,眼看快十年过去了。邻居几家晚几年种的树已经长高,我们家的绿地依然是一片平平。好在今年有一只乌鸦小憩,飞去之后,有一颗绿芽勃发,到秋天已经有一尺多高。我看出是一棵树苗,一直小心照料,今年冬天大雪过后,如果幸存,一定会长成一棵大树,希望是颗梨树,樱桃也可。
今年夏天快过的时候,我突然动了装修地下室的念头,先是修了电路,然后加了干墙,吊了棚顶,最后发展到装马桶,洗澡间,铺瓷砖地面,铺地毯,除了厨房,地下室俨然向着豪华城市公寓的方向飞奔而去,工具填了一大堆,对退休以后干什么这件事情,心里突然也多了一些选择。
可是那天我对着地下室靠楼梯的那面墙犯难。我在那面墙上,给女儿量个子,好多年了,两个女儿的都有,2007年12月,2006年3月,2012年4月。七八年,二三十道,成长的痕迹,我装修完了以后,墙面刷漆,难道要把这些也刷在里面吗?
我终于意识到我早就知道我换个山景房子的想法是个无法实现的梦了。我在这栋房子里度过太长的时间,无法把她当成只是一栋房子了,我从小就怜旧,破笤帚用久了也有感情。我女儿像我,我有时候问我小女儿,你长大了要去哪?她说,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本来我是想她长大以后会回美国,我便有理由在一大把年纪再换个世界流浪一次,哪想得到她在这自小长大,会把这当成她的家哪。我把地下室修成白金汉宫,也看不到落基山,我把后院种满树,也遮挡不住邻居的眼睛,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现在在后院待客上喝茶闲坐的时候,不仅不在乎邻居观望和可有可无的聊天,似乎还挺享受那种关注,和越来越少有机会的表现欲望的释放。
我跟姥姥说,要不咱俩就屎在这栋房子里吧?姥姥说行,满不在乎。
大头有个同事,从巴基斯坦来,这几天要去麦加朝圣了。这件事可能筹划一辈子了,带上一个老婆,五个孩子,要走二十几天,先到上海,再到河南,过黄河长江,爬太行昆仑,花掉半辈子的积蓄。同事为了这事激动的像打了鸡血,说他睡不着觉,得谁跟谁得波,被得波的人也莫名其妙地心潮起伏,好像自己也是默罕默德的信徒,早晚有一天也要加入百万朝圣的洪流。
我在微信上看到大头得波这件事的时候正在拧紧地下室卫生间马桶右面那个螺丝。我拧下这个螺丝的之前做了很多研究,逐字逐句读了说明书,在youtube上看了好几个示范,马桶的位置留的正合适,高低也恰到好处,螺丝滑到卡槽里的时候舒舒服服,没有一丝滞拌。螺丝拧紧了,我把进水接上,开通shutoff,水流嘶嘶,水花跳到我脸上有点儿凉,水满了的时候,浮漂把进水出堵紧了,一点儿也不漏。我试了一下冲水,哗啦一下,干干净净。在冲水的哗啦声里我突然想起了华枫网上常常有新信了基督的人出来传教这事儿,好像喋喋不休,欲罢不能,让人讨厌。其实这个就像是一辈子迷失的人,突然找到了心灵的圣地,喜悦无法自抑,需要宣泄、炫耀、分享,应当理解。可不可以说世上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圣地,无论你信基督信佛,无论是麦加拉萨,无论你用脚丈步量,还是心驰神往,你的圣地都无时无处不在,即便你不会像传教的人那样拉住别人的袖口不放,也会像我这样,一个人在地下室的马桶旁边,突然看到了落基山雪峰在低沉灰暗的云层下,在早晨阳光跳跃的瞬间,稍纵即逝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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