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和他媳妇在阳台改造的厨房里做饭，高压锅一下子爆炸了。当然并不是整个锅炸了，要是那样估计两个人当时就完了。后来检查现场的时候，大家都怀疑是密封圈老化，一下子被压力冲开了。就算那样也是挺吓人的，一声巨响，水气冲天，老马一把推开媳妇，抢先冲了出来。

　　老马的媳妇因为这个事情对老马很失望，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当着我爸爸妈妈面埋怨老马，说你还是个男人吗。老马挺不好意思。我爸爸劝他们说，人在危险的时候，都是靠本能反应的，爆炸那一刻，哪有时间想谁先跑谁后跑啊？老马先跑出来了，说明他反应比你快罢了，跟爱你不爱你，男人不男人有什么关系啊。

　　我爸的话听起来有道理，但是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另一个问题。老马他们走了，我就问我爸，如果这事儿换了你，你会凭本能跑掉吗？还是会凭“本能”先把我妈救出来。

　　我爸说当然我会救你妈，男人关键时刻不管老婆自己跑了，那还要男人干什么啊。我说那你刚才怎么那么说，你这不是撒谎吗。我爸说我不是劝劝他们嘛，再说我也不是骗人，我跟你妈多少年了，你们那个小马跟他媳妇才在一起过几年？感情不到那个程度呗。

　　我以前觉得我爸是敷衍我，后来自己年纪大了，一点一点就相信他了。有时候在新闻里看到一些事情，我就想到如果换成我，我会怎么样。我觉得不管是老婆还是孩子遇到危险，我都会“本能”地冲上去保护他们的。就不说怎么怎么爱家人这些话了，上帝造了男人，比女人和孩子都强壮，不就是为了保护女人和孩子的嘛，不然你长得那么高那么大，费衣服费布，吃得又多，费粮食，胡子拉碴的挺难看，老了也不赚钱了，人家跟你一起混，图的什么啊。

　　男人基因里写了很多自我牺牲的程序。对孩子就不说了，前几年阿省的一家人冬天在河边露营，孩子不小心掉到冰窟窿里去了，情急之中老爸一头扎进去把孩子捞了上来，自己却再也没有出来。我在网上看到这个消息感慨了半天，虽然也为老爸这么年轻就死了感到惋惜，不过如果是孩子或者女人死了我会更心痛。那年美国那个亚裔挨踢男，一家人困在暴风雪中，弹尽粮绝，也是男的出去寻找救援，最后老婆孩子留在车里被人发现，得救了，他却冻死在求援的路上。

　　好莱坞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讲火山爆发的灾难片，男主人公先救起女儿，又和女友、前妻一起逃亡，好不容易从下水道里钻出来，他先把女友推上去，回头再拉前妻的时候，前妻却被水流冲走了，女友在地面上伸手拉住他，哭着喊着，求他上来，他却终于放手，顺着水流救他前妻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当年我女朋友看到这一幕特别感动，哭得不成样子，拉着我的手不放，好像她是我的前妻，并不是我现任女友。虽然女人的角色有点儿乱，但是男人这一头其实很简单。男人对所有的女人都有责任，在这里我跟所有爱过我和我爱过的女人表个态，如果有一天你掉到下水道里，我一定会跳下去救你的。什么，你问我姥姥怎么办？姥姥说了，她会在我跳下去后，负责把井盖儿盖好的。

　　男人的命不值钱。加拿大男国移不是经常去看三文鱼洄游吗？大家都看到三文鱼如何从几千公里外的海岸集结，溯河而上，战胜激流、躲过觅食的野兽、最后找到多年前的出生地，何等壮观和不可思议。下一次男国移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一定要从雄鱼授精以后马上就会死掉联想一下自己。男人的生命的意义其实就是参与生命的制造，并且在女人危险和孩子弱小的时候提供保护。只不过人类社会走上了歧途，技术进步了，增加了多余的寿命，男人要给自己接着活下去找个借口，说自己还有别的用，比如聊天、还可以做早餐。但是这些用途基本上都是可有可无，并不是不可取代的啊。我有几个朋友，年纪大了，孩子都长大成人，去美国、欧洲工作了，我经常提醒他们要感恩，经常对老婆表示感谢，是她们宽宏大度，在男人没有什么用了的时候还容忍他们继续活下去，有的还给他们做饭，有的竟然在他们情绪低迷的时候鼓励他们，说我老的时候还需要你陪我。

　　我经常跟姥姥和孩子说，男人要早点儿死，不要活太久。她们同意不同意我一会儿再说。我这么说首先是因为我不怕死。好多老人跟我说，你说不怕死是因为你还没到怕死的岁数那。我说这跟岁数无关，完全在个人的感悟。我不怕死这个事是从我爷爷那遗传的，我爷爷就不怕死，从九十几岁的时候就天天等着，给自己做衣服、写挽联、挑墓地，临死那天说不出话了，还写了个“死”字跟大家说再见。我爷爷说人的生死最简单，活着就是亮着灯，死了就是把灯关掉。我读了庄子，发现生死之间的差别甚至没有我爷爷说的那么大，不是说人生就是一场梦吗，那么死了岂不就是从梦中醒来，真正睡觉去了。

　　女儿最不喜欢我说死的事儿，每次看到什么灾难片、恐怖的新闻就会来问我，如果我掉到水里去，你会救我吗？我说会。如果人家拿刀子来扎我，你会用自己的手抓刀子吗？我说会。如果我杀人了，你会保护我吗？我说我会帮你杀人的。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她就过来抱抱我，捏捏我的手，现在长大了，学会拍拍我的肩。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不会杀人，她把问题问的越来越尖刻，只是想确认我对她无条件的爱，她每次得到满意的回答，眼睛里充满感激。其实我更感激她给我的一切，是她的到来，让老男人的活下去有了更多的意义。

　　姥姥最怕的事儿，就是我死的比她早，我猜这也是这么多年她一直跟我混的唯一原因。我们家人都长寿，我爷爷是一百岁死的，我奶奶九十五岁，我爸爸八十多了还能在单杠上翻跟头，我最小的叔叔60岁了，从后面看就是18岁的小伙子，我最大的叔叔73岁了，前年找的后老伴，说是非他不嫁，我两个姑姑也都六十多了，什么毛病也没有，长的花枝招展。我奶奶的妹妹，我爷爷的弟弟，全都在世。我一辈子也没什么出息，也没钱，也不好看，脾气还挺坏，她抓住我这根葱不放，就是看准了不管她活多久，我都会比她活得长，虽然我聊天的功能并不怎么样，但是至少身边有一个好听众啊。

　　关于男人要早点死这个事儿，我爸爸也同意，有的时候还在我的理论上发挥一下。我爸爸认为男人和女人两个人过久了，就是冤家，谁越坏谁就活的越长。坏人不管不顾，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心情好身体好；好人惦记着别人，有气自己受，心情郁闷就容易生病。好人不长命，坏蛋活千年，说的有点儿道理啊。不过在他面前我不好这样讲，我劝他，虽然你是男人，活着还是有意义的，一家人一代一代就像个葱头，孩子外面是我，我外面是你，你外面是我爷爷。我爷爷原本是最外面的那层干皮，以前在，保护着你，你就不觉得自己老，现在我爷爷没了，你变成外面那层干巴皮了，虽然不能吃，但是你活一天，就遮着我啊，有汁有水，你没了，我就露出来了。不用你干什么，你活着意义大着那。

　　我爸爸听了这话，挺高兴，忘掉早晨因为他忘了关门，屋子里进虫子，我跟他掉脸子这事儿，一个人去地下室练字去了。我爸爸这个人就是这样，心宽的像松辽平原一样。而且年纪越大，心地越敞亮。其实他年轻时候也受了很多苦，但他从来不像有些老人那样对往事放不下。我觉得这挺好，我爸爸个子不高，年轻时文质彬彬，一介书生，我们小时候如果碰上个强盗什么的估计他也保护不了多久。不过他一生教给我的东西很多，到现在还有很多地方我都不如他，比如这种豁达的人生态度，那种用日月星辰做尺子丈量世事的超脱劲儿，我永远都学不来。

　　至于瘦弱的男人，怎么样保护好自己的老婆孩子，我爸爸也有自己的见解。那次老马的事儿，我爸爸就跟我说过，男人不是必须强壮才能保护老婆孩子的，男人的力量，更在于智慧，你爸爸的长处就在于从来也不把你妈和你们置于危险境地，而不是等危险发生了拼了自己的老命去救人。

　　我想想真是，我18岁的时候离开了瓦房店，在此之前，和我爸爸在一起那么多年，从来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过。至少我们家的高压锅，到时候就换密封圈，而且只要是用高压锅做饭，我爸爸从来不允许我妈和我们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