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说我姥姥家的事儿,因为姥姥、姥爷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我小时候去我姥姥家的次数比较少,印象不深。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姥爷,听我妈妈讲他个子很高,屯子里的人管他叫庞大个子。很年轻的时候就在日本人开的铁路上干活,一直到死都是铁路工人。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公司发给他一件呢子大衣,黑色的,质地优良,薄而挺括,不像后来我们自己产的呢子大衣那么松垮,这件大衣辗转传到我手里,是我唯一一件和我姥爷有些关联的东西,我穿了很久,曾经以为会保留到永远,可惜最终还是让我弄丢了。 我猜我姥爷的样子,就是我那几个舅舅的风格,身材高大,瘦削精壮,大眼睛,薄嘴唇,鼻梁高挺,一张山东大汉的长瓜脸。我爷爷家是满族,但我姥爷家不是,我姥爷家是早年闯关东来的蓬莱人。我查看地图,再看我那几个舅舅的块儿头,坚信当年他们不是从陆地上走过来的,而是从蓬莱下海,划船来的东北。山东半岛到辽东半岛本来就不远,中间很多小岛,身强力壮的男人,父兄几个一起,带上女人孩子,一路划船也不是不可能。先到庙岛,再到南隍城岛,补充干粮净水,跨海顺风,一口气儿划到老铁西角上岸。 我姥姥家有八个孩子,四个男孩儿,四个女孩儿。四个女孩,我妈和三个姨妈还都在世,四个舅舅却都不在了。最后去世的是我二舅,瓦房店轴承厂的工人,早年援建西北,搬家去了汉中。我很小的时候我二舅带着三个儿子千里迢迢回瓦房店省亲。那天我放学回家,家里突然多了五条彪形大汉,分别是我二舅,我二舅的三个儿子,和我老舅,全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大眼睛,高挺的鼻梁,我爸爸年轻时大概一米七五的个头,在中国男人里面其实也不算矮,那天戴副眼镜,站在一边显得文弱可怜。我妈妈做饭做菜,端茶烫酒,对我爸高声大嗓,趾高气扬,给我留下了终身不灭的印象。 我二舅我只见过这一面,以后再也没有回来。那几个表哥也在西北扎根,跟瓦房店这一只没有什么联系了。另外三个舅舅去世都很早。我姥姥家的基因,男人都有点儿高血压脑血栓这些毛病,我大舅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去世了,大概也就六十出头。我老舅,就是跟我二舅一起到我们家的那个,是全家八个孩子中最小的,去世的时候只有五十多岁。我常说我爷爷奶奶身体怎么怎么好,好像我自己也会活得很长,其实我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我长得更像我姥姥家的人,所以继承我姥姥家的基因一定更多,说不定也就是六十几岁的寿命。因为这个原因我每次体检都特别关注血压血脂脑血管这些项目,不是怕死,只因孩子太小。好在到现在还没什么毛病,有一次看了体检报告我挺得意,指给医生看,跟医生说我所有的舅舅、姨,包括我妈都是高血压,幸好我不是。医生很实在,一边看报告一边说,你别急,你还不到年纪那。 我姥姥姥爷生下八个孩子,除了供吃供穿,还要供孩子上学。虽然我姥爷是铁路工人,穿日本铁道公司的制服,但是家却安在乡下。东北农村的孩子很多都不上学,可是我姥姥家八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上学,不知道是我姥爷有远见,还是铁路工人比较开明,注重教育。我听我妈妈说,她上学的时候,连个书包都没有,只有一个花手绢,里面包着书本铅笔,就这样七八个孩子先后上学大概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姥爷为了多赚些钱,经常背上几筐苹果、烟叶,坐二十多个小时火车到哈尔滨去卖。瓦房店出苹果,我姥姥家几代种烟,哈尔滨热闹富裕,铁路工人坐火车不要钱,所以只要男人吃得下幸苦,看上去是一个包赚不赔的买卖。只是这样没日没夜干活养家,最后把我姥爷累垮了。有一次从哈尔滨回来,半路上胃疼吐血,知道自己就不行了。我姥爷掏了两块钱给坐在旁边的爷们,告诉爷们火车到了王家车站把他周下去。那时候人忠实守信,爷们拿了钱就办事儿,火车到站停车一分钟的功夫稀里呼噜把我姥爷周下了车,我大舅那时候已经在车站上做道岔工了,工友们把他喊过来,再送老爸去瓦房店医院,已经晚了。 不知道这是哪年的事,按我最小的舅舅的年纪估算一下,应该是解放以后了。虽然已然是和平年代,但那时候交通、医疗、通信各方面仍然很落后,男人养家糊口真不容易,出门赚钱风险更大,搞不好还要把命搭上。现在老百姓的日子虽然还是很难,但是社会发展了,科技进步了,人们生活、出行更有保障,赚钱的机会也更多,所以男人有了老婆孩子,不抓住所有的机会出去赚钱,猫在家里刷屏打游戏写微博公众号真不应该。 我姥姥去世的时候,我已经长大记事儿了,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我妈妈学校的教员办公楼里,那是一座深红色的木建筑,日本人在大连的时候留下的,内部也是木结构,一进门是大厅,楼梯靠边,旋转上楼,地板楼梯走上去嘎嘎响,我站在三楼楼道的窗前往外望,窗外是高大的杨树,枝叶繁茂,阳光在树叶间稀疏闪耀,我妈妈站在我身后,拿了个铝饭盒喂我吃饭,她的身后是一排排午休时安静的办公室,我表姐从老家来,在楼下大声喊二姑的名字。我妈打开窗户往下看,我表姐看到二姑,喊了声奶奶走了,我妈就哭了起来。 我姥姥去世以后,我老姨和我老舅还小,我妈妈把我老姨接到了家里跟我们一起住,住了多少年我记不住了。总之我老姨长大结婚成家以后,对我们家几个孩子特别好。我小时候最喜欢去我老姨家,每次去都有好东西吃。我特别喜欢喝大米粥,上幼儿园的时候外号就叫车大米粥,每次到我老姨家她都会给我熬一大锅,随便喝,大葱炒鸡蛋一炒上尖一大盘。东北那时候吃的不好,大米、面都限量供应,鸡蛋也很稀罕。我一直以为我老姨家比我们家有钱,后来长大了,懂得人情世故,才明白我老姨对二姐在父母去世以后把她接到家里,养她成人,一直感激不尽,我们小时候她对我们好,我们长大走了,她对我妈也特别好,一辈子不变。 我老舅则留在老家跟我大舅生活。我老舅是孩子里面最小的一个,那时候大概也就是十几岁半大小子的样子,没爹没妈的孩子,哥哥嫂子也就是照顾一下吃穿,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完全是靠造化了。我记得我大一点了,去我姥姥家,我老舅学会了玩儿扑克牌,赌钱,随便拿出一副牌,洗几把就记得住所有的牌,也可能是做了记号,翻过来让我猜,大王、小王、K,A,百发百中,令我艳羡不已。又过几年,我再去我姥姥家,我老舅就不在了,听说去了沈阳,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再后来成了威震四方的包工头,我上大学那年,我老舅从沈阳回来了,说他这些年攒了五万块钱,给我妈我爸买来好酒好烟。那时候我妈妈一个月赚四十块钱,我爸一个月六十块钱,五万块钱什么概念,基本上就是两个当老师的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我老舅这个土鳖,得意洋洋地拿着这笔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准备在乡下安享余生,哪想得到世界上还有通货膨胀这件事儿。到我毕业那年,老舅的钱就花完了,只好重出江湖,一开始在瓦房店摆摊儿卖货,后来跟船出海打鱼,端的是人老珠黄,做了好多事儿,再也没有机会翻身。我老舅得病去世的时候我在美国,没赶上,知情不多,总之我妈我姨说起小弟弟的一生总是唏嘘不已,经常会埋怨我大舅,特别是大舅母,说她对小叔子照顾不够,对我大舅也不好。我不怎么信,特别是关于人家老两口的关系,不应当随便评论,每一家都有自己的活法,别人说的都不算。 我姥姥姥爷去世,我大舅还在,我还没长大的那几年,我妈经常带我回姥姥家串门。王家离瓦房店不远,坐绿皮火车一站就到,也就几分钟的事儿,但是下火车以后要走很长一段路。先沿着铁道走在高处,再下来走一段土路,最后从高架水渠的桥洞下钻过去,眼前豁然开朗,北靠大山,南面大河,就是我姥姥家的屯子。河很宽,水却不深,隔几尺摆着一块大石头给人们过河用,长满青苔。我和我妈小心翼翼跳上一块块石头过河,过了河穿过一片杨树柳树,再上一个缓坡就进了屯子。屯子被青山环抱,一片风平浪静暖洋洋,村口的第一个平房墙根下朝阳的那面永远蹲着几个老汉,黑衣黑裤,抽烟聊天,老远看见我妈和我,一个个站起来张望。待我们走近,眼尖的就开始打招呼,此起彼伏: 二姑回来了? 二姑奶回来了? 我姥爷在屯子里辈份大,我妈妈虽然年纪小,那时也就三十多岁,可屯子里的好多老汉都是她的侄子侄孙,再加上我妈妈是老师,所以他们见到我妈妈都是毕恭毕敬,做出点头哈腰的晚辈样儿。这时候早有谁家的小孩出来,连跑带颠,跑在前头给祖奶奶送信儿,半路上我老舅迎上前来,背着渔网,叫声二姐,说我到河里去给你们捞几条鱼吃,也不停步,径直去了。等我们到了大舅家,我大舅母已经在门口迎候,满脸喜笑颜开,我大舅坐在炕上隔着窗户往外望,房顶的烟筒里轰隆一下冒出炊烟。 去年冬天我回国的时候,我妈跟我说瓦房店城外新建了一座庙,春节期间有庙会,让我带她去看看。那天我跟我爸我妈租了一辆车去庙会,新建的庙我们都是第一次去,可是我妈妈好像路很熟,一直在给司机指路,出了瓦房店,下了大道,拐上乡村土路,车在一个个村子间,一片片居民住房、一座座院落间颠簸,拐来拐去,又上了另一条大路,绕过一座小山,就看见一座大庙金碧辉煌坐落在半山腰上。车到庙门前的广场停好,再看庙会,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热闹,就是一个小集市,卖些水果点心春节期间串门的礼物。我买了票,三个人跨进大门,正殿里供奉着如来佛像,慈祥悲悯,法相庄严。后面还有一个大殿,好像有观音菩萨十八罗汉,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我虽然不懂佛法,难免也心生感慨。 我爸爸从不信神,可是每次到了什么庙、观总会在神像面前行礼参拜,装模作样。我妈却一进门就绕过大殿往后院快步走,我觉得奇怪,跟她进了后院,我妈却转眼不见了踪影,我找遍后院的大殿、偏殿、和尚居士的住房她都不在。我再往后看,庙后是一条小路,在一片树林中绕过小山,我沿路进了树林,再绕过那座小山,后面是一片菜园,我妈妈正站在菜园的那一端,隔着一道高墙往远处张望。 隔着这道高墙,是大片的庄稼地,在庄稼地的尽头,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缓慢流淌,在夕阳下闪耀着金光,河对岸的高山,威严肃穆,两侧的山翼平缓伸出,像一对儿环绕的臂膀,在山脚下,臂膀的环抱当中,是一个小村子,它背靠青山,面朝大河,稳稳地坐在山窝里的冲积平原上。河流远处,一条铁路由西向东正横贯辽东半岛,铁轨闪亮,车声隆隆。 我来到我妈身边,她抓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指着村子的方向,说你看这村子的地方选的多好,我小时候,我哥带着我上学,每次就走那条路,在那儿下铁道,在那儿过河,只要过了那儿个坎,不管外面多大风多大雪,马上就停了,不管外面多冷,村子里总是暖阳阳的。 我问我妈,已经这么近了,要不我们进村看看? 我妈妈摇摇头说不去喽,人都不在了,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我几个舅舅当中,三舅死的最早,三年困难时期的时候得肝炎死的。虽然说是肝炎,我怀疑和饥饿有关。死的时候刚结婚一两年,孩子还在襁褓之中。我三舅母守寡多年,一直到孩子长大结婚了才又嫁人。我老姨是个好人,却为这个耿耿于怀,专门去找我三舅母的老伴谈,商量好了,等将来我三舅母死的时候,仍然要跟我三舅埋在一起。说起来奇怪,对这个看似蛮不讲理的安排,我三舅母的老伴和我三舅母都同意。我老姨还安慰老头儿说,如果你觉得将来死了,一个人埋起来孤单,可以认我妈做干儿子,认我做干妹妹,将来死了就可以埋在老庞家的坟地里。 我妈经常跟我说,我长得很像我三舅,性格也像,喜欢看书,这个话题说的那么早,那么频繁,让我从小就觉得我跟我三舅有什么渊源,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有时候觉得我就是我三舅转世重生。我妈手里有一张我三舅的照片,是我三舅和我三舅母的合照,刚结婚,二十几岁,我三舅母站在背后,我三舅靠着张书桌端坐,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翻卷的书,书桌上有一个花瓶,一只鲜花。从照片上看,三舅是我几个舅舅里唯一一个细长眼,如此,英武之中平添了一丝文质彬彬,大概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都说我像他。 我三舅的孩子今年也有四五十岁了,在瓦房店开了个饭店,生意还算红火。我二舅的几个儿子,分散在汉中、西安、银川一代,都是中国各大轴承厂的工人,我老舅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我大舅的儿子,子承父业,在铁路上工作,退休以后一直住在我姥爷家的那个屯子里,前几年跟我妈说,他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这个屯子,因为他走了,爷爷、爸爸的坟就没人管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所以我知道我妈妈这么多年再也不回村子,其实就是因为在她的心里,当初那个热热闹闹的家已经散了。我有时候劝她,给她讲我这些表哥表姐和孙子辈儿的新鲜事,我说这个家其实没散,而是越来越大,生命也不会真的停止,而是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我妈总是笑笑,说她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怕老怕死,就是有点怀念过去的那些好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