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天悯人的旷古大师孔老二说:民以食为天。
一个大男人,一个曾经有着后的最高级学位并且在世界最著名学府研究资料的学者,以前我在工作间隙还想些风花雪月,现在一天到晚就琢磨着吃什么,怎么吃。吃了今天,就又想着明天吃什么。我感到自己在衰老颓废,一种深深的悲哀时时笼罩着我,但每每此刻,一个不同的声音从心底的遥远处升起:
我庸俗,但我很快乐。
邻居哈佛伯克利大学的张教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终于在晚饭的时候找到了我,向我报喜:在有好几位美利坚合众国科学院院士的系里,他终于拿到了终身教授的位置。“二十五年的寒窗啊!”他幽幽地叹道。为了庆贺,这周末他在家要开个聚会(party),邀请我们参加。他会介绍我认识国内来的李教授。李教授在他实验室读后的学位,在国内是宇宙大学银河研究所的所长,是今年中国科学院院士的热门人选。张教授请我做几个狮子头带去。他反复强调,一定要我亲自动手,“总不能让国内来的人以为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天天吃的是垃圾食品吧。”
“怎么会呢,你家老二天天吃一半就扔了的雪糕不是说在国内是小资的象征?还有,我们刚到美国读书时常去的Wal-mart在国内不是说是高档的品牌?李教授到美国也有些时候了,他应该知道啊!”
“唉,国内的人也在找感觉啊。还有什么比bad mouth我们这些人更能让国内的老同学感到自信的呢?不多说了,你一定要做几个狮子头,每一步要亲自动手,让国内的朋友知道我们还是有一颗真正的中国心。”
我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沉重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张教授以后又说了些什么,电话又是如何结束的。我感到一种历史的使命和文明的寄托,在中华民族思想史这个历史转折过渡的关键时刻,我被推到了时代的浪尖,而这一切,都将凝聚在几个狮子头里。一夜无眠,当一丝阳光潜入窗口,我豁然感到几年来不曾再有的一阵冲动。我披衣而起,来到海边,对着碧海蓝天交接处冉冉升起的旭日,久久地抬头仰望着它。
我开始准备做狮子头的原料。狮子头是江浙家常菜,也是工夫菜。家父的教诲是:做狮子头,选料是关键。在工艺上,狮子头不同于一般肉丸,一是肉不可斩的太细,以切成细丁为上,二是要用蒸好的馒头,同样切成细丁。三代前老祖家的厨师尤其擅长做狮子头。要做狮子头的早晨,肉铺的伙计摸着黑一路小跑,把用荷叶包着还冒着热气的最好五花肉和里脊送到府上。这时辰可是很有讲究的,一定要用现杀的猪肉。猪肉一旦气血凝固,便有腥味,虽然可以过开水去腥,但也去掉了肉的鲜美。秋天的时候,老祖还要做一次专门的狮子头,精选太湖蟹黄加入肉里。到了我这代,却已经无缘享受了。
到了美国,狮子头的美味常常在梦里萦绕。试了几次,总算用美国的原料做出了比国内一般餐馆还好的狮子头。
我用的主料是普通超市肉米,葱,hot dog的面包。超市肉米比较腥,用多量葱味调和。三种原料的体积比约为2:2:1。面包切成细丁,葱也切成丁。葱白不要剖开,要的是空心。肉中的肥肉是极其重要的成分,狮子头的滋润糯软和脂香盖源于此。但为身体健康,我现在已用五香水里煮得五成烂的猪腿皮代替肥肉而选用最精的肉米。有时我会加点柴鱼或咸肉末(crumbled bacon)来增加点烟熏味。这次招待李教授,我又特意在盐和味精之外加了点祖传秘料。
我搅拌着原料,直至肉米出水,原料不散。又加菱粉少许,混匀。以调羹取料,置手心成球,放入准备好的油锅。
我看着油在狮子头周围欢快地冒着泡,陷入深深的沉思。这看似简单的食品,包含了多少中国人的智慧和对科学的直觉地领悟。细细考证狮子头成品过程的物理化学原理,馒头和葱的孔隙是结构关键。在高温下,原料的精华化作流动的液体,炙热的气雾,在一个封闭的多孔系统,巫山云雨,阴阳激荡,幻化成诗一般的迷蒙和梦一般的温柔。而狮子头的表面,经历了历史的煎熬,留下一道道岁月的深沉和憔悴。巧妙的是,表面的馒头经过油炸,化作一粒粒清脆,象秋天一般晴朗。
短短几分钟,在狮子头小小的胸怀,却重复了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冲折。痛苦和挣扎,文化的兴盛,没落和互动,如诗史般回肠荡气。
我又忽然想到幼时读许慎《说文解字》,对文这个字的解释:文,错画也,象交文。文这个字原来含有不同东西交和互动组合的意思。而化这个字,从人从匕。一个人拿着刀又要搅和,这不就是烹调吗?原来 文化的本意是烹调。而我一天到晚想着吃,就是在追求文化的品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当我为自己好吃而自惭形秽时,从心底的遥远处传来的那个声音所带给我的安慰。原来那是远方历史的呼唤,是古人智慧的沉积赋予我的自信,只是我那时懵懂未开罢了。大俗之至而为雅,大雅之下多为俗。我又想,这人类的思想,其实几千年前已完成系统构造,后人所做的,往往不过是做些技术性的诠释和发挥,往往不过是重读后的忽然领悟。要有人自以为读几年的书就可超越古人,那实在是文明的悲哀。
我默默的看着狮子头,久久的说不出一句话,思绪飞得很远很远。我在等待,我在盼望,我要发出一声沉重而欢乐的叹息,但秋风吹过,一片落叶飘进窗户,轻轻的停在我的手上,就像巴赫的音乐一样诡秘。
我低下头,凝视着这片落叶,辨别着它的每一道茎脉,想象着它所经历过的春风秋雨,它的辉煌灿烂。它落在我的手上,难道它不甘于自己的殒落,它要向我诉说,它要把握生命的最后一刻,带给我一道思想的火花?
落叶红得耀眼,我突然想起冰箱里的自制咸菜,碧绿得同样耀眼。就象孔老二和柏拉图(Plato),一个东方,一个西方,不同的颜色,但却同样地辉煌。
我有一种冲动,我要记录下我生命中这一恍然大悟的一刻。我拿出美国买的日本自动数码照相机,为狮子头和自制咸菜拍了照。为了层次立体感,我有意不使用闪光燈。照片虽然有点糊,但以我的目光,却有了意想不到的诗情画意,少了那无谓的苍白。艺术的审美总需要距离和由此而生的朦胧。有时无心的疏忽却成就奇妙的效果。而审视人类历史,文明的突破,文化的骤变,竟然很多时候是和一些偶然的小事联系在一起。
结束语:一边写,一边说作孽,就赶快收尾。又删去三分之一的搞笑文字。想了想,标题上还是加上“戏说”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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