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诗人提出这样的命题:写出美好诗章的人应该也是美好的。这是内在本质与外部表达是否一致的问题,也是美与时间的关系的问题。
人们说,文如其人。文章是作者思想情操的“指纹”,就像中医,可以通过指纹判断一个人健康与否。丑陋难以粉饰,真美也要通过艰苦努力才能塑造。很难设想,委琐的心能够孕育感人的华章。
可是,人之美与诗文之美有所不同。诗文发表之后就是“常数”,不再变化。人之美是时间的函数,随时间而变化,此时的美不能保证未来的美,正如此时健康,不能保证未来不会生病。除非不断地维持内在的美好,不受有形事物的主导,直到生命结束。
人之美又分为内在美与外表美。美文与内在美相关,与外表美并没有必然联系。可是,读者有追求完美的倾向。当欣赏美文时,会希望作者的思想情操与之一致,要是形貌亦美更佳。这只能是理想情况。德才和情操可以通过艰苦努力与修养达到,形貌只能听天由命了。而现实世界是多样的,相貌丑陋,而德才如诸葛之妻者有之,相貌堂堂的而内心阴暗的人也有之。我们属于芸芸众生,只能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就可能落入制造“美女/美男”作家之类的俗套,要是为此而整容就更加荒唐无稽。
任何附丽于形貌的美都不能永恒。但是,人很有趣,“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种矛盾会产生悲情。前几天,检阅旧物时,看到自己十几年前旧照,今非昔比,难免感慨。由于形貌是暂时的,为了满足心中“永恒”的欲求,应该追求形貌以外的东西。
少年时代,背诵过前苏联小说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一段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后悔,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今日重温,依然动容,也因此而释然。就形象而言,今日之我,虽比昨日之我逊色,但比明日之我美好,这无法通过个人努力而改变。就内美而言,今日之我,可以比昨日之我更加成熟美好,这可以通过个人努力而改变。诗人朗菲罗说,“在每个明天,都要比今天前进一步”,诚斯言也!
世间可见的事物,总要朽坏落伍。内在精神之美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通过凭心度量、以诚追随而获得。文化巨人如,屈原、李白、杜甫、培根、罗丹、莫扎特,他们的容颜早已化为云、降为雨。可是,他们精神之美通过艺术作品传承下来,感动着百年之后、千年之后的人们。精神之美,使他们抵达永恒的彼岸。
春天的时候,访问费城。在华埠的“新华书店”里购得朱光潜先生在上世纪30年代初写的一本小书:《诗论》。惊讶于书中的立论与思想,光芒如新,又一次地经历了真美永恒的实例。今天,一个科技人员可以发表上百篇论文,可是,10-20年以后,就因为陈旧而很难被人问津了。科学技术是喜新厌旧的,美的精神和诗的灵气却历久弥新。
加上时间坐标,世界是四维的。美的精神应该是世界第五维。有了这一维,世界就不仅仅遵循混乱度最大和能量最低原理。有了这一维,世界就不能只是遵循丛林法则。它还要遵循构建世界的维美原理。这维美原理是世界进化的指南,恒久地淘汰着丑陋的变异,高举正义与美好,正像刘禹锡在《浪淘沙》那首词里所说:“吹尽狂沙始到金”。
美的精神是通往永恒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可以与之对话、与之同行。
在科学,我们不能穿越时间隧道,在美学,我们能。
2006年8月12日夜于黛尔玛海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