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
飞机向北飞行,舷窗之外,白云如雪。即将再访雪城,我扪心自问:最盼望的是什么?不是繁华的圣凯瑟琳大街、不是温馨的地下城、不是高踞的皇家山、也不是狂放的爵士乐。
是故居的常春藤!
是啊,久违了,故居的常春藤,北方的常春藤!它们不懂节气,无论寒暑,总是翠绿。它们不懂心情,无论忧乐,总在风里轻摇、光中合成。
记得那是十月上旬,从春日的堪培拉,来到秋天的雪城,一天之内,已读春秋,如历童话。在这接近冰原之地,秋,早早地来。圣劳伦斯的河水,因为溶解了寒,如星汉一般深邃。地上的秋景,如颜色的潮,从远方的森林瓢泼而来,红叶满天,越过大河,直抵城市,高楼挡不住,只能喷吐白云。
就这样,如一枚棋子,从日期变更线的一侧,挪到另一侧,从暖春来到寒地,被安置在地下一寓。接近天花板的小窗,把地上光线导入斗室。深夜,人行道上,足音渐次稀疏,唯有常春藤的叶,偶尔轻轻地敲着天窗。隔着玻璃看去,一枝藤蔓,几枚绿叶,在银光中微微颤动,它们是我亲密的朋友,在月下相邀起舞,逗我高兴。
一丛开花的藤蔓
大雪很快蜂拥而至,校园的人们在实验室与居所之间,踽踽而行,日复一日地履霜踏雪,好象这落雪的日子无穷无尽。一个雪如大漠、明月如昼的深夜,伏案既久,正要回去休息。科察金,一位新来的研究生,拦住了我,说:“你能陪我走一段吗?”声音带着央求。
月在厚厚的冬云中穿行,他的眼中有忽隐忽现的泪,我有些茫然。这瘦小的俄国人,从兜里抠出了一小瓶伏特加,
“陪我喝一口吧,请——”
我诧异了,“为什么?”
“十一月七日。”
无言的静默之后,从不饮烈酒的我,接过那小小的瓶,抿了一口,余下的,被他一饮而尽……
告别了他栖身的陋室,重回月夜,向自己的斗室赶去。没有行人的街道,月儿更明。街边高楼,常春藤继续地匍匐其上,冽风吹过,簌然发出金石的声音。这声音,使人想起《雪地长虹》、《卓娅和舒拉》、《喀秋莎》、《静静的顿河》、《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日戈瓦医生》、《战争与和平》……,还有那些荡气回肠的歌。雪月交融,今夜无眠。
……
此次再会常春藤,时值初夏。无论是故居,还是当年的实验室,常春藤一如既往地长着,恍如昨日。过去的师长,双鬓雪意有加,知交十剩其一。唯独常春藤不曾零落,枯藤留在墙上,犹如浮雕,新叶鲜绿,继续攀援。
环绕常春藤的根,各种植物忙着长叶、开花。它们和常春藤一样,无暇忧伤北国的春短,努力赶在寒风到来之前,完成自己的使命。
忘忧草
其实,这些常春藤、忘忧草、和那些朝开夕落的植物,一直生长在我的心中。凡是经历的,不曾忘却,它们塑造了我。
北国的常春藤,故居的忘忧草,我举起相机,录下你的此刻。
今又别去,何日再会?
2007年7月7日深夜,San Die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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