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照:故乡的天池
仲春时节,因公来到阔别十年的费城,下榻在特拉华河边。
日落时分,暮云骤起。狂风夹着大雨,袭击着摩天大楼。于是,杜甫的诗句侃侃而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雨雾在特拉华河上巡行,飞鸟绝迹,帆樯隐去。在这风雨河岸,最令人忆起故园。还记得,滂沱秋雨之中,有一个踽踽独行的青年……
1977年的暮秋,我还不满20岁。下放在一个贫困的乡村,除了做农活,义务兼任记工员和赤脚医生。
秋收结束了,草木摇落,田野空旷。大雁南飞,寒雨潇潇。给最后一个病人打完了针,我回到知青小屋,自己病倒了,烧到摄氏40度以上。
小屋曾居住五个知青,一个回城当工人,另外三人,得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后,回城复习了。父母说,我们的家庭出身不好,最好还是呆在农村,老老实实地接受农民的再教育。
孓然一身,孤独使我决心不再听从父母的劝告。服了点药,穿上一袭旧雨衣,拄一根树棍,在风雨中兼程三十几里路,搭上最后一班回绿城的班车,我也要回家复习迎考。
在吴头楚尾的地方,有两条河:南银河、北银河。南、北银河交汇的地方就是绿城,它们是天然的护城河。南、北银河交汇之后,流向东方,注入一汪大湖,那大湖与长江相接。
我们的车抵达北银河时,已是深夜。雨,依旧哗哗地下着。那时,北银河只有一座旧木桥,河水不断上涨,漫过桥面,没有人敢过桥进城。下车以后,人们忽然散去,好像各有去处。只有我徘徊在河边的小街上,一家一家地叩着已经关闭的旅店。旅店全都客满,没有人收留我。
无奈之中,看到街角的一个门面透过一线灯光。那是水炉商店,一位老人正在关门打烊。我抢过去,请他收留我一晚。
没有多费口舌,老人叫来了他老伴,让她照看我一下。
水炉商店的后院,有一个独立的小屋。15瓦灯光下,有一张旧床。床对面的墙上,开了一尺见方的口。一块旧玻璃镶在上面,算是临河的小窗。窗边挂一张旧像框,其中嵌着发黄的照片:一对青年知识分子,共同托着一个可爱的女婴,拘谨而幸福地微笑着。水炉师傅的老伴看出了我的迷茫,她向我叙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照片上的青年夫妇是五十年代北京的大学生。丈夫来自数学力学系,妻子毕业于化学系。毕业晚会上,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琴声里,他们订下了终身。
天有不测风云,反右派开始了。丈夫因为一句话戴上右派的帽子,被遣送到南方绿城郊区当中学教师,妻子追随而来,就在水炉商店不远处落户了。一个教数学、一个教化学。是远近闻名的好老师。
夫妇俩常来打开水,与水炉师傅一家成为知交。水炉师傅没有孩子,把他们的独生女儿视为己出。
文革开始了,厄运又一次降临。那位数学老师因为右派身份和家庭背景,被隔离审查。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日夜,终于经不住折磨,他点燃了垫在自己床上的稻草……
妻子听到噩耗,把尚不更事的女儿带到水炉师傅夫妇面前。她说自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把一台老式的唱片机、一架手风琴、和墙上的这张全家福交给老人做个纪念。唱片机上放着他们最爱听的唱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从那天起,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老夫妇俩就轮流地一个在水炉值班,另一个到女教师的后窗边,不停地劝慰,耐心地开导,直到老师的情绪平静下来。寒来暑往,风吹雨打,老夫妇无怨无悔地坚持了一年多。
后来,文革更激烈了。大约也是这样的季节,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水炉师傅正要照例去劝慰那位老师,忽然看到一个影子从木桥上跃入河里。老师傅一头扎进正在泛滥的河,要去救人。河边的树枝扎瞎了老人的一只眼睛,鲜血如注,女老师还是走了。老人痛哭着,雨水、血水、和着泪水,都湮没在风雨中。
那个夜晚,秋雨纷纷,北银河啊,浊浪滔滔。
……
喝完水炉师傅递过来的姜汤,我发了汗。屋外,风雨不断地敲打着小小的窗棂,枕着老人的故事,我带着感慨和感恩的心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雨过天晴。我向水炉师傅夫妇道别。忽然觉得两位老人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人都要慈祥。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
十多年后的一天,终于重返绿城。昔日的同窗已经开上了自己的轿车。兴奋地问我,要去哪里探望。
我们来到了北银河。河上架起好几座桥梁。银河依然,木桥不见。水炉商店的老屋,已被高楼取代。问了许多街坊,终于有人记起了水炉老人,说他们早就退休了,不知去向。
目光,缓缓地退向北银河的河沿,我感叹旧木桥的消失、水炉商店的淡去。水鸟群集的汀渚被垃圾掩埋,少年时常见的白鸽群不知所往……
一道闪电和一声春雷,将我从追忆中唤醒。雨,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斜侵在玻璃墙上,像一行行的泪。
此时,我多么希望那水炉老人知道:在遥远的异国故都,还有一个人,在惦念他们、寻找他们。
在人生的风雨中,有些东西没有春秋之别。在时间的长河里,有些东西不会随着生命的有限而飘逝。那,就是至美的仁心。这仁心,是无字的书,在生命的河里恒久地传承。
我这样想着,向风雨中走去,要采撷这丰沛的春水,纪念往日的秋雨,祝祷银河两岸风调雨顺。
2006年5月26日于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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