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杂记 (八) 再见老田 今天是初二,是回岳母家的日子。但我始终没有拿定主意什么时候动身,因为在我的内心世界里去看望一下我的大学同学老田的愿望更为强烈。在大学的四年里,老田一直是我的同桌,由于年龄的差别和他厚道的为人,在我的心里他是一个比哥哥还亲的亲人。是他始终都像哥哥一样和我一起走完了枯燥乏味的大学生活。不知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时,我总会觉得很温暖,很平静,很踏实。他是个平凡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信赖的朋友。 一回到国内,我就和一个同学约好一起去看望生病中的老田。不巧的很,当那个同学腾出时间说去他家时,我正在外面办事,一时走不开。所以我只好让他自己先去了。而我则向他要来老田的电话号码,准备自己去碰碰运气。老田和别人不一样,记得上次回国时,我就和他通过电话,他说话已经完全没有正常人的语音和语调了,而且吐字含糊不清,再说我们已经近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如果不是听说卧病在床,我可能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愿望去探望他呢。 回国前我就打定主意,这次回国我可以不去看其他的同学,但老田我是一定要抽时间去看看的。不是因为我和他多么好,而是觉得此时此刻他最需要来自他人的关怀。虽然我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但作为同学和同桌,无论如何我都有责任关心他,帮助他。找到老田家对于我来说,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困难之一是我没有他的地址,其次他口齿含混不清,加之我对国内的一切除了语言外都很陌生。离开国内这么久,对日新月异变化中的城市,我始终都是雾里看花,搞不清状况,何况是让我找个地址不详的人。但我不是那种轻易服输的人,重新见到老田已经变成了我的一种意志。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成功了。我凭借老田给我的一点线索,抽丝剥茧,才逐渐有了点头绪。说实在的我根本分辨不出老田说的是什么,又怕伤害他的自尊心,所以每个问题都不敢重复多问。我也想让他找个说话利落的人来回答我的问题,比如他老婆,孩子,或其他的家人等,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二,是亲人团聚的日子,按照常理应该还有其他家人在家的,但每次话到嘴边我又咽回去了,因为有一种预感阻止我这样做,我真的怕一不小心伤害了他,使之雪上加霜。我虽然知道他的状况不是很好,但有多不好我却一无所知,后来这一切都得到了印证。我的顾虑不是多余的,他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遭得多。不瞒你们说,找到他家我可谓费尽了周折。 给我开门的是一位60多岁的老人。我脱了鞋却没有看到有拖鞋摆放在那里,索性就光着脚进到房间里去了。老田坐在计算机前的椅子上,我极力寻找记忆中那个温厚和具有纯真人性的老田,我有些失望,因为除了那张永远都有着灿烂笑容的脸外,其它的就像秋天的树木一样枯萎,凋零和衰败景象。这个集衰老,病态,苍凉于一身的人就是我曾经的同学老田吗? 我挣扎着想把过去和现在的老田统一起来,但我的努力失败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眼前这个头发稀疏,面容苍老的的,就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踏实,上进心很强的老田。只是那种仁厚,加上一些不为人所察觉的牵强和无奈,和充满沧桑感的笑容,还能让我依稀找到点他当年的影子,我有点情不自禁,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老田的家中的摆设极其简陋。身上的衣服虽然很干净但却破旧不堪。此时的老田很像前朝遗老,虽然落魄潦倒却还保留着一种贵族的气质。我拿出在美国为他买来的多维维生素放在桌子上,嘱咐他每天吃一片。但我后悔没有给他带瓶钙片来。你们想啊,一个见不到阳光的老人一定缺钙啊。 老田的家里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很像文革时期普通百姓的家,四壁徒空,一点色彩都没有,与其说是一个家,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荒岛。坐在老田的家里,我仿佛是在读中国版的[呼啸的山庄],房子的主人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和幻想中,看淡一切,而从容等待死亡的到来,当然这一切都是来自我一个挣扎和沉浮于世俗中的人的眼光。另外我对身处逆境中也能从容不迫,不亢不悲的老田有股怨气,怒其不争,我突然有种玩世不恭的冲动和不平衡,于是我用一种冒昧,不近人情的口吻问到: “你老婆呢?”
老田把头微微地扭向一边,”离了!” 这时我看到他刚刚还在笑着的脸突然间抽搐的变了形,但瞬间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意识到自己的残忍,愚蠢,不但打破了老田心中的平静,而且又把他推向了痛苦的深渊。我马上站起身来,赎罪般走到他跟前,在他的背部和肩上替他轻轻地按摩起来,老田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拒绝,对我的唐突和歉意竟能淡然处之,而且始终保持着那种招牌似的笑容。此刻,在我的眼里老田像成佛了一样,觉悟了红尘是非,并拥有平淡对待一切的大智慧。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藐小,很可怜,想想我们在生活中时常会因一点小事而耿耿于怀,多么的卑微. “你孩子呢? “ 我有些不识时务,也是在挑逗他忍耐的极限。
“摆地摊” 他用极其平淡的语气回答我,一点都不矫情。
“过节回来看过你吗?”
“来了。” 相对他近似麻木不仁的回答,我感到心里一阵绞痛,一个那么好的人,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为何命运如此悲惨? 一个老省作协主席的孩子,在人为财死,重利忘义,巧取豪夺,道德沦丧的今天,他却能从容以对命运的不公,而没有一点抱怨,更没有自暴自弃,这难道不是一种高尚? 一种纯粹? 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为欲望和利益拼命,沉溺于浮躁的尘世间,精神世界空虚,像跳梁小丑般自以为是,幼稚可笑活着的人是多么的污秽和肮脏。我们所谓积极的人生态度,不是一种生命的积极,而是一场对利益占有欲的残忍而低级的游戏。一个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欲望之巅的人,永远都不会懂得生命的意义,他们不快乐,缺少幸福感,也不会有一个灿烂完整的人生,即便你富可敌国,你还是一个精神上的可怜虫,失败者。 “你靠什么生活?”
每个月有1600元社保。” 到此,我才有了些许安慰,对一个深居简出,又没有什么欲望的人来说,1600多元人民币是够用了,再说老田的母亲是个离休干部,起码也有七八千元的收入。
我把照顾他的人叫了过来,这时我已经知道他是老田的堂哥。并问他:
“你老婆呢?”
“死了。”
“孩子呢?”
“也死了。”
怎么和老田一样,在叙述自己痛苦的人生经历时,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淡定和从容。这一点我是决然做不来的,都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总是无病呻吟,自怨自艾。 看来他们是相依为命,殊途同归,患难与共,同病相怜的人。这下我放心了许多,我再三嘱咐他要多帮助老田做些力所能及的户外活动,如果可能的话就为他按摩按摩。老田的手指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灵活,我想,在走之前买点辅助健身的东西送他。另外下次回国我一定买些钙片给他,因为他不见阳光,又上了年纪,身体里一定缺钙。 走出老田家,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感慨人生无常,另一方面为自己没有能力去帮助老田而自责。但老田从容的微笑,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突然觉得老田的精神世界比我丰富,健康和阳光。想到此,我真不知道那个应该可怜的人是我,还是老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