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杂记 (153)执着的爱
如果二十几年前我对父亲说,母亲是他生活的拐杖,老爸恐怕一百个不服气,但现在由不得他不这样想,不这样将此生活状态在其生活里贯彻始终。这样全方位的依赖,就表现于他们平时的言行中,除此之外老爸还时常会讨好般地恭维母亲几句,挪揄一下自己。别看92岁高龄的老爸,平时手里总像模像样地拿着根拐杖,其实母亲才是他生活中从里到外,真正的拐杖。谁都看得出他们的相濡以沫,一边倒地是母亲的濡和沫,而父亲则更像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男孩。 还别说,母亲的夫唱妇随也是一绝。从来以父亲的好恶为第一位,只要是父亲做的,她都发自内心地喝彩,不惜贬低自己的儿子。比如她就经常说,我写的东西不如老爸,而且说这话时一脸凝重,无论别人怎样看,反正她是这样认为的。仿佛这辈子她就是做仆人的命,唯主人的命是从,相夫教子不说,那种心甘情愿的牺牲自我,成全父亲的品行,时常让我深陷在一种对母亲怒其不争和愤愤不平,对父亲则多有埋怨的纠结中。 就说今天早上吧,正当我准备做米粥时,远处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吃酒酿吧。听老爸如是说,我真有些哭笑不得,暗暗埋怨起他来,自己不干活,还有那么多的想法。但想到责任、孝心,我也只好改弦易张,把倒出的米重新放回米袋里去,然后精心做了锅蛋花桂圆酒酿。 “开饭了!”二十分钟后,我做好了一切。听到喊声,父亲蹒跚来到饭桌前,颤巍巍地坐下,却视饭桌上的饭菜为无物,而是面对随后过来的母亲问道,吃啥?母亲心领神会地说吃面包啊,又指了指父亲眼前的面包袋。父亲慢条斯理地用手捏了捏面包,说声太硬了,手就停了下来。母亲则不声不响地从塑料口袋的底部,捡出一块较软的面包片递给父亲。父亲拿在手里片刻,开始把靠外面的硬皮一点点剥下,再一一送到母亲手里,整个过程自然得就像流水线上作业。 见此,我本想责怪他几句,你不吃的东西就扔掉,为什么要给我妈呢?但看到母亲已经默默地在吃那些烤得发黄的面包皮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到嘴边的话只好又咽了回去。这也许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一种长期养成,却早习以为常的默契和生活状态。如果我一个“外人”此刻再说三道四,不但父亲会生气,连母亲也会责怪我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这种貌似自然的情景让我十分纠结,但这算不算是一种不尊重,我却说不清楚。 类似的生活小事层出不穷,我总试图替母亲打抱不平,说几句“公道话”,但看到二老那些贯穿始终的默契,就会联想到周瑜打黄盖的典故,便没了脾气,选择三缄其口,观棋不语了。 就在刚刚才发生的一幕,也让我纠结半天。看看外面是难得的晴空万里的天气,我就催二老出去遛弯。两人准备了足足半小时,我耐着性子看他们的磨叽和那些似被放慢了数倍的动作。终于母亲走到门前,这时父亲才拖着步子从里屋出来,嘴里念叨着,老太婆走在前面了哈。如果是我,一定会说,你也太慢了吧。而站在那里等父亲的母亲却说,是我先准备的,所以才先你一步。如此一唱一和,让我啼笑皆非,但转念一想,父母就是这样的生活搭档,老来的伴儿,因此释怀。几十年养成的家庭文化和习惯,虽然看似一边倒的呵护,却不失为一种平衡。其实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许多事情,我也是雾里看花,似懂非懂。 到此,我突然有种觉悟,即使父亲是主子,母亲是仆人,也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生活。也许正是如此,他们才互为拐杖,经过长期磨合和互相融入,原本各自独立的个体逐渐变成一个生命共同体,就像岩石和上面附着的植被,贝壳和寄居蟹,你很难严格定义它们孰轻孰重。 这不禁让我想起出国前的一幕,记得很久以前,在我住院的病房里,有个半身不遂已卧床多年,一脸卑微的老头,且不说拉屎拉尿让人伺候,就连平时翻个身也需要帮助,他竟然那么理直气壮,时不时就冲一旁那个无微不至照顾他的老伴恶语相加,发号施令。而那个其貌不扬,同样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却总是弓着身子,俯首伺人般百依百顺,仿佛是一具没有七情六欲、已完全丧失了人格和尊严的行尸走肉。一次,当老头再一次将一串脏话抛向老妇人后,我实在忍无可忍地问她道,你就这样忍了?不曾想老人家不急不缓,一边帮老头翻身,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不忍又如何?他有病在身。正当我对她的话百思不解时,她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哪天老头子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很好,他不病我还不知道自己该做啥呢。现在好了,我整天有事情做呢。 当时我真不明白,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任劳任怨到如此地步,何来尊严和公平? 现在想想,也许这也是一种爱的方式,是一种愚昧加纯粹的爱吧?! 反正现在的我还是理解不了,而且做不到。我要的爱,是互相的给予,真正的相濡以沫,而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无偿施予。也许是我把生活过于理想化了。靠默契和自然平衡维系的感情,才是一种持久和经得起风雨的人间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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