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位国内知识界的朋友到北美来，聊起民主政治，朋友说：“国内的村级民主选举很多都是花钱买选票，搞得很庸俗。”言语中很是不屑。我说：这说明村民手里的选票有价值，这才会有人愿意花钱买。比起那种上级指派、在下面走走投票形式的选举，这已经是一种进步了。

        其实，西方的民主政治也是很庸俗的，甚至用庸俗都不足以形容，应该说很粗俗。粗俗就是民主政治有别于宫廷政治和贵族政治的显著特征之一。

        人类政治制度一路演进而来，大致经历了部落时代的巫师政治、部落联盟时代的祭祀政治、雏形国家的天命朝拜政治、西方的城邦贵族政治、东方的朝廷礼乐政治、中世纪的宗教政治等等，经过文艺复兴的陶冶和工业革命的爆发，才逐渐过渡到议会民主政治。

        英国是第一个建立议会民主政治的国家，英国的上议院和下议院的设置凸显了从宫廷贵族政治到议会民主政治的过渡。英国的上议院开始完全由贵族组成，上议院的议员出席正式会议都要戴上贵族的假发；而英国的下议院则由平民组成，出席会议时仅仅穿上平民的西装革履就可以了。

        从贵族政治到民主政治，就是把政治的主体从华丽的宫廷拉到嘈杂的街市，就是一个从假模假式、神圣庄严的仪式，过渡到粗俗的利益博弈的市场；从贵族为主体参与人的政治转变为以平民乃至引车卖浆者流为主体参与人的政治。

        相对于英国的新旧参半的议会民主政治，没有贵族传统的美国就把民主政治发展到了更加成熟和完整的阶段。美国的参议院在功能上与英国的上议院近似，但里面的参议员没有贵族身份，当然也不戴假发，与众议员的产生过程一样，都是通过选民投票从平民之中选出来的。

        至于参众两院的议员乃至美国总统的竞选过程，则充满了粗俗甚至是下流——互相攻击、互相揭短、挖空心思地向选民许愿、使出全副身段讨好选民，用满脸甜的发腻的假笑、画饼充饥的利益前景描绘等诸多具体利益的承诺去换取（购买）选民手中的选票。

        这很像是一个放大了农贸市场，面对熙熙攘攘来回穿梭的顾客，每一个小贩都拼命敞开嗓子吸引顾客的注意、推销自己摊上的商品。

        其实，这样比喻还远远不够。农贸市场里的小商贩只是单纯地大声推销自己商品，并不会大声贬低甚至攻击旁边摊位上的商贩。民主制度下的竞选对手之间则充满了相互的丑陋攻击甚至恶毒诽谤。

        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充满了粗俗，与彬彬有礼却虚伪矫情的上流社会完全不同。正因为民主政治的这种粗俗过程，普罗大众才有能力参与其中，逼使参选的政客最大限度地满足自身的利益诉求。

        仅仅从庄严感和优雅感来判断，以贵族为主体的宫廷政治可以称之为完美——彬彬有礼的仪规、进退有序的仪程、华丽高贵的服饰、语调庄严的宣读……但这种完美却是以王权的专断、权力的世袭、利益的垄断等等诸多导致权力腐败、社会不公、以及对占社会绝大多数的平民的权利剥夺与利益压榨为代价的。

        当然，作为对民主政治的粗俗化的制约机制，宪法和法律在这里就起到了基础性的保障作用。民主政治参与者可以放开对自己的竞争对手进行攻击甚至诽谤（没有事实依据的望风捕影的攻击），但在产生结果的阶段必须严格遵循宪法和法律，比如，投票和计票过程不能欺诈、不能造假、不能舞弊。等到真实、合法、有效的选举结果正式出炉之后，再收起各自的互相攻击时的丑恶嘴脸，换上微笑的面容，进入大选落幕的仪式阶段，各自展示绅士风度，接受败选并祝贺对方，彬彬有礼地进行权力交接。

        从粗俗甚至下流的竞选过程到彬彬有礼的落幕仪式，产生的结果就是体现了这个社会真实民意的最大公约数的相对的政治公平。

        从以上民主政治的过程解析来看，美国的这次总统大选无论怎么折腾，都被严格地制约在美国宪法和法律的框架之内。现在选情落后的川普总统以及他背后的共和党团，只是根据爆料者的举报和诸多计票的反常现象质疑这次大选的对手一方存在作假和舞弊的嫌疑，要求在一些存在争议的州郡进行司法审核和重新计票，这都是民主政治在选举过程中的应有之义，哪里谈得上是“破坏民主制度“呢？

        有网友在我的博文下面留言，声言：“当年英格兰设计的这种民主制度，是绅士们的游戏，不是让痞子们玩的。川普这种所作所为会对美国民主制度造成巨大伤害。如果再出3个4个川普这样的人，整个民主制度都要玩完。”还有人直接用歧视性的语言贴标签：“中国的人民群众，总是喜欢无赖、流氓，所以中国历史基本上都是流氓无赖在那里做皇帝。这不，这套思维又搬到美国来了……”

        我在这里说明一下，我不怎么喜欢在“留言”栏讨论或回答问题，因为很多问题不只是说出观点或下个结论就能说清楚的。此文也算是对那两位朋友留言的回答吧。

        我还想说明的是，我对所有批评甚至挑刺的留言都抱以平和的态度（虽然有时我也不喜欢），任何人都有权利在不妨碍别人的前提下发表自己的观点，并且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判断别人的观点是正确还是错误。正确和错误是要参与其中的每个人（包括读者在内）根据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来判断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自坦荡，各自心安。

        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对留言的网友表示感谢，撰文需要一个Target或Topic，在关于这次美国大选的话题已经说烂、再也提不起精神写文章的情形下，感谢你们为我提供了话题。

       昨天在Youtube上跳出来一个视频，有一位我平常欣赏的大陆学者在讨论美国大选时勃然大怒，大声怒斥另一位学者，面红耳赤地喝令人家闭嘴。我自己就曾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这种“化身真理”的“民主斗士”，都是学界很著名的人士。的确，在汉语表达的世界里（或许在其它语言表达的世界里也一样），的确有人，甚至是平常很有见地的人，一不小心就露出“专制”与“独裁”的尾巴。用专制的方式去反专制，用独裁的手段去反独裁，用贴标签的傲慢去反歧视，用宣示“真理”的唯我独尊去标榜民主与自由。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幽默与好玩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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