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神州大地,千里反腐,万里抓嫖。至今年二月,终于以央视卧底为先锋,广东警力做殿后,对东莞实行地毯式扫荡,掀起了习近平“打黑”运动第一波的戏剧性高潮。说“戏剧性”,倒不因为央视的忸怩作态,广东的兵强马壮,也不因为前者揭露妓女时展示的义愤及贞操,配上后者逮捕嫖客时的勇猛及无畏,显得那样的滑稽,那样的相映成趣。戏剧的高潮,在于民间舆论随后迅速形成的反制力量。刹那间,犹如打响了一场“东莞保卫战”,“央视无情,人间有爱;东莞挺住,东莞不哭”的口号,通过网站、电邮、微博、群聊,迅速红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成了那天网络上的主旋律和最强音。那晚,在网络形成的精神世界里,万人空巷,一夜无眠!
让央视打先锋,确实不高明。习近平有位助手兼打手(打黑之手,没有贬义),叫王岐山。王岐山屡屡向人推荐一本叫《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书。现在看来,这本书王岐山自己没有读懂。法国大革命前,法国教会所以招人痛恨,是因为它扮演了旧制度中最丑陋的角色,即钳制言论,控制思想。央视不仅是中国现代条件下的法兰西旧教会,更因为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被广泛讥讽为高级娼妓二奶的培训基地。这样一个小丑,主持台春晚,尚且要被冷嘲热讽几个礼拜,更何况现在让它去做打手。于是,就有了“出卖灵魂的打击出卖肉体的”网络调侃,有了“只许高官嫖央视,不准百姓逛东莞”的辛辣讽刺。 毛泽东时代,曾消灭过公开卖淫。和出卖身体的自由一齐被消灭的,还有其它各种自由,如建党的自由、言论的自由、创业的自由、迁徙的自由等等。邓小平上台后,提倡“两手都要硬”,企图在不允许高层次的政治自由的前提下,还给人民低层次的经济自由。这样,在被允许的赚钱的自由、做生意的自由带动下,人们也有机会尝到了腐败的自由、声色犬马的自由的甜头。在邓小平划定的“政治”和“经济”两个空间当中,其实还存在着一个广阔的灰色地带。这个灰色地带的名字叫“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声色犬马的自由,安身立命于这个“市民社会”之中。那里有六朝金粉地,富贵温柔乡,让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摸着石头过河”的邓小平,不巧从未留意过这个灰色的第三空间的存在。所以,至死也没弄明白,对它究竟该用哪一手,是用“硬”的呢,还是“软”的? 这里,不妨用邓小平“一国两制”的试验品香港做个例子,来说明中共几代领导人这方面的思想沿革。毛主席不喜欢香港,他喜欢“五七干校”。邓小平相反,打心底里喜欢香港,因为在他看来,那里有钱、恭顺、没有太多好高骛远的理想,这种氛围,正符合自己的性格。所以,邓小平一再说,要在内地再造几个香港。邓小平造起来的第一个香港,众所周知就是深圳,当然也包括深圳属下的东莞。九七香港回归之前,邓小平的中共一再对外保证,九七后的香港,“舞照跳,马照跑”。所谓“舞照跳,马照跑”,就是允许有“声色犬马的自由”。你看,他既没有保证香港享有“政治自由”,因为这不便保证;他也没有保证香港享有“经济自由”,因为这无需保证。他保证的恰恰是中间层次的“声色犬马的自由”。这说明,“声色犬马的自由”,是邓小平的共产党对自由可以容忍的极限,是邓小平的“擦边球”。当然,这里说的是真的香港,内地的人造香港,还不在此列。江泽民被邓小平逼着“改革开放”起来后,凭着他没有原则唯利是图的本性,为了邀功,便大干快上地在内地乱造起香港来。这样,在无意中他就把共产党对自由的极限,带进了内地。但这些内地“香港”与真的香港比,缺少法制,多了腐败。换句话说,内地香港的“声色犬马”,更多地是由腐败撑腰的“声色犬马”。这就造成了九十年代所谓“传统在台湾,法制在香港,腐败在大陆”的现象,造就了“十万小姐赴岭南,百万嫖客下东莞”的人间奇观。 等到太子党也即“红二代”在政治上长大成人,也就是等到薄熙来、习近平、王岐山,以及什么刘源、刘亚洲等等全面接班时,他们对弥漫于全中国的腐败和“声色犬马”极为不满,因为这和他们从幼年就被灌输的理想格格不入。他们这批人,自幼具有红色理想。青春岁月,又赶上“文化革命”。“文革”初期,是他们最意气风发的年月,是他们政治上的debutant(少女在社交界的初露头角),正像几十年后,“巴黎社交名媛”的选拔,是红三代的debutant一样。那时,他们组成毛主席的红卫兵,也即“老兵”,杀向社会。在一九六六年的“红八月”里,他们把整个北京城杀得血雨腥风,充分体验了“红色恐怖万岁”中的血色浪漫。“改革开放”后,在邓小平、陈云为首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庇佑下,他们又和“党的工作重心”一齐华丽转身,下海的下海、从政的从政、领军的领军,一天等于二十年,取得了政治经济的全面大跃进。但说来奇怪,虽然他们的实际利益和邓小平更近,但他们的思想感情却始终和毛主席更亲。所以,在他们通过邓小平的“改革开放”,非常现实地把“红三代”们送到“巴黎社交名媛”的沙龙中,送进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的课堂里后,却大概因为“青春无悔”,又回过头来希望通过毛主席的“革命”,缅怀父辈的红色经典,回忆自己的“意气风发”,甚至“血色浪漫”。 今天,当“红二代”们终于有机会把当年“西纠”、“联动”打人的铜头皮带,换成全部国家机器的时候,他们当然要展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虽然他们未见得有多少治国平天下的才能。所以,他们想起来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容易的一件事,就是把内地的人造香港,打成“舞不跳,马不跑”的香港。他们中有位急先锋,叫薄熙来。薄熙来也有个助手兼打手,也姓王,叫王立军。薄熙来和王立军,敢为天下之先,曾把个重庆城,杀得血雨腥风。所谓“唱红打黑”,就是不能用邓小平来否定毛泽东,就是要用毛泽东的前三十年,来补充修正邓小平的后三十年,就是前后三十年不能互相否定。再讲得透彻点,就是“红二代”的现实利益和红色理想,要被兼而顾之,调剂得恰到好处。薄熙来和王立军,在重庆城里整顿吏治,打黑扫黄,把个“市民社会”,吓得人人自危,为“红二代”的统治,树立起了全国的样板。别看薄熙来现在倒霉,关进了秦城监狱,但在整个“红二代”眼里,他将永远是革命军中马前卒,是为他们政治理想壮士断臂不幸落马的先锋。 当然,“舞不跳,马不跑”,针对的是普通百姓的“市民社会”。在“红二代”的禁苑里,却依然是“舞照跳,马照跑”,而且要“跳”得“跑”得风景这边独好。这点,在薄熙来倒台后,已获得官方证实。这点,在将来不管哪位“红二代”倒台后,还将同样获得证实。所以,无论是薄熙来的重庆“唱红打黑”,还是没有薄熙来的全国“唱红打黑”,打出来的,都无非是变成特权的腐败,是更少数人可以享受的腐败,是“只许高官嫖央视,不准百姓逛东莞”的腐败。 一九四九年,当“红一代”们刚进城时,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扫黄。但和“红二代”不同,他们的扫黄,多少带着几分真诚。至少在理论上,他们把风尘女子当作“阶级姐妹”,宣扬要让她们“当家做主站起来”。“红二代”不同,看看东莞扫黄的照片吧,他们不是让那些年轻的姑娘们“站起来”,而是要她们统统抱头“蹲下去”。这不只是一种形式,这是一种侮辱,是他们价值观念的暴露。在“红二代”眼里,这些姑娘不是“阶级姐妹”,而是“贱货”。在这个时刻,中国互联网上发出的“东莞挺住,东莞不哭”的呐喊,是在向“红二代”们传递一个明确的讯息:它告诉“红二代”,中国的“市民社会”不会任人宰割,它会站起来自卫;它告诉“红二代”,被他们强迫“蹲下去”的姑娘们,她们不脏,她们比今天的贪官,当年的红卫兵干净一百倍!她们不像女红卫兵,她们一不骂人,二不打人,三不杀人,四不制造“红色”的或任何其它颜色的恐怖,她们凭什么没有尊严,凭什么“蹲下去”?最后,它还告诉“红二代”,他们在“血色浪漫”里浸淫太久,人生又过于顺利,饱食终日,脑满肠肥,大概忘了今日何日。今天,已不是他们组织“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的时代,“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个时代,早已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
陈翰圣
(2014年3月5日) (原载香港《动向》杂志2014年3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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