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评:在哲学的迷雾中 一点办法也没有,揆诸历史事实,只好用这个不恭的题目。当然也可换一个题目,如《毛泽东的哲学思想及其后果》,仍然是一个意思。 大哲学家冯友兰,在其最后一本书《中国现代哲学史》中说:“几十年间,毛泽东一直居于君和师的地位。”作为“师”,他欢喜谈哲学。在对“敌”斗争中,他侃侃而谈,旁征博引。有的干部如入五里雾中,当然也只有连声“诺、诺”。发动群众时,比喻生动,通俗易懂,喜笑之中,换了概念。群众不得而知也。他日理万机,不忘涉足哲学界,奖掖年轻的后辈,时和大哲学家议谈于庙堂之上……他不断关注哲学界的新动向,引领着思想的潮流。 他的哲学思想,和“君权”相结合。以之为思想武器,所向披靡!他的哲学思想空前普及,被认为是绝对真理,渗入亿万人民的心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毛泽东时代,毛当然是最伟大的哲学家,他的《实践论》和《矛盾论》是精典中之精典。虽然其中不乏可商榷之处。但确实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理,如在《实践论》中说:“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论……强调理论对于实践的依赖关系,理论的基础是实践,又转过来为实践服务。判定认识或理论之是否真理,不是依主观上觉得如何而定,而是依客观上社会实践的结果如何而定。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的实践。实践的观点是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之第一的和基本的观点。” 这篇文章是1937年写的。副题是“论认识和实践的关系——知和行的关系”。 “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的实践。”讲得多么好啊!这不是早讲得清清楚楚了吗?为什么到40多年之后,胡福明等人写那篇谈真理标准问题的文章,虽然还是讲的这个道理,大家却感到非常新鲜。还认为胆好大呀!全党为之震动。经胡耀邦同志审定时,加了“惟一”两个字。“惟一”和毛泽东所说的“只能是”不是一个意思吗?由于开展一次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被认为是“中华民族又一次思想解放”,是新时期到来的重要标志。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真理的回归。即在建国后的日子里,真理的标准不是“实践”,而是“上谕”。由于哲学思想在实践中进入了误区,船在迷雾中航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使党重又回到正确思想路线上来。 从哲学高度上看,这中间是什么问题?我们不应该认真反思,汲取其中的教训吗? “大海航行靠舵手”,不仅是林彪对领袖的颂词,也是生活实情的写照。舵手是用怎样的哲学思想,驾驭着中国这一航船的呢?这是我们应该重点了解的。 这个问题,看似很大,其实并不复杂。剥离玄而又玄的概念游戏,揭示哲学的实质,其实也很简单。为了通俗说明问题,还是让我们请当代中国的几位主要哲人,出来讲讲这个问题吧。 关于“精神”和“物质”的关系 先请李达。他是一大代表,党的创始人之一,首届党中央宣传部长(当时叫中央宣传局主任),毛泽东早年说他是“理论界的鲁迅”。杨献珍说他是“中国哲学界的泰山北斗”。几十年,和毛共事,称兄道弟;他作武汉大学校长时,曾有一句话:“我们在政治上要绝对服从毛主席,我们在学术上可以和他争论。”李达天真了,超前了,没有想到毛已即“人君”之位。这酿成严重后果。何况他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一命题上,求见毛。居然当面争论起来,毛认可这一提法,说是有积极性。李达说:“人的能量是无限的吗?人的主观能动性是离不开条件的。”他又说:“现在不是胆子太小,而是太大,头脑发烧了。主席头脑发烧一点,这样中国就会遭难。”毛说:“你也有些发烧了。烧到华氏百把度了……”这就是唯物论和主观唯心论的矛盾冲突。 同样毛在批判马寅初提倡计划生育时,也是用这个武器,他在《红旗》创刊号上写道“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以“人手”反对“人口”,强调“手”的劳动,忽视“口”的消耗。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反对“计划生育”,在全国掀起批判和斗争马寅初的热潮,把马关押20年。 在大跃进启动时,《人民日报》发表一篇社论,主张既要鼓足干劲,又要讲究科学。事先审稿时,其他常委均已认可,最后主席不看了。刊出之后,主席批评邓拓是“死人办报”,显然是社论不符合主席主观唯心论的观点。“伴君如伴虎”。后邓拓自杀身亡。陈云、周恩来因对“大跃进”有所谓“右倾”思想,用现在的话说,有一些科学的发展观吧,不得不在南宁会议上作检查。在毛泽东时代,他的哲学所依托的是权势,所用的不是“批判的武器”而是“武器的批判”。 最可悲,哲学分歧导致李达的惨死。文革初,对他批判斗争,具体内容仍然是这些“反毛主席的罪行”。武汉报载:声援批斗李达的有2000多单位,达30万人!最后送到医院,不准家属探视,断医停药。去世之后,被化名“李三”火化。 对此哲学的论争,历史老人根据“实践”的检验,最后是毛泽东胜利了呢,还是李达、邓拓、马寅初他们胜利了呢? 不论是谁胜利了,中国人民是遭了殃了。“大跃进”等运动的后果人所共知。在此不再赘述。 如果认为林彪只会阿谀奉承,说什么“四个伟大”、“顶峰”等而成为副统帅,那是不够的。他对毛泽东哲学思想的核心问题有最高、最精辟的概括。他说:“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四个第一”加起来,即在精神和物质的关系上,说精神是第一性的,物质是第二性的。是“精神决定物质”,不是“物质决定精神”。对此,毛泽东立即有“最高指示”说:“四个第一好,是一个创造!”。 林彪是非颠倒了,毛热情赞扬。这是哲学的根本问题。 关于“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 让我们再请杨献珍同志。他是中央党校校长。他在辩证法的根本问题上,和毛泽东发生了激烈冲突。毛泽东强调,世间一切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认为“一分为二”才有矛盾的普遍性,这是事物发展的原始动力。所以“一分为二”的观点,是“阶级斗争为纲”的哲学基础。可以说是他政治理念的命根子。 “一分为二”,是辩证法“对立统一规律”完整、科学的表述吗?不是。杨献珍在中央党校的课堂上补充说,古代还有“合二而一”的提法。有同志根据这一意见写了文章。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了,进行追查,掀起了批判斗争杨献珍的热潮。演绎出杨献珍有“十大罪状”。 其实,“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并不是相互排斥的。“一分为二”是对事物的分析,“合二而一”是对事物的综合,“一分为二”抓住了事物发展的根本,有“合二而一”才完整表述了对立统一规律的概念。 “一分为二”的“分”,是毛泽东斗争哲学的理论基础。阶级当然要划分。思想也要分,他认为“百家争鸣,说到底是两家,不是姓资,就是姓无。”“两类矛盾”也是“分”,不是人民内部矛盾,就是敌我矛盾。最后资产阶级就在党内,以至赫鲁晓夫就睡在我们身边。 “分”是“斗”的基础,“斗”是“分”的延伸,毛泽东说“与人斗争,其乐无穷。” “合二而一”的“合”,被认为是大逆不道。1964年2月,毛泽东批评中联部有人主张“三和一少”;批评统战部不抓阶级斗争;批评中央农村工作部搞“三自一包”。他说:“‘三和一少’是他们的国际纲领;‘三自一包’是他们的国内纲领,都是要搞垮社会主义制度的。” 当时一般认为,杨献珍并没有反对毛泽东的观点,不过是作了补充,使之更加完整。没有想到居于“人君”之位的毛,绝对不能容忍。立即形成全国揭批杨献珍的风暴。仅中央党校即形成1000万字的揭批材料,势如排山倒海。许多人受到组织处理,有的人被迫害致死。 总之,在那个时代只准谈“一分为二”,不准讲“合二而一”,即不准全面讲辩证法的“对立统一规律”,即只能搞“片面性”,即形而上学,以支持现实生活中政治斗争的需要,不断地“分”下去。说“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再搞一次,一直斗到共产主义”。 毛泽东常批评说:“形而上学最省力。”实际是“形而上学真可怕!”这种片面性使国无宁日。 关于“阶级性”和“人性” 人的哲学思考,有三部曲。先观察客观世界。问世界是什么?物质是第一性的,还是精神是第一性的,等等。然后思考人和客观世界的关系。如世界是可知的,还是不可知的?如何认识客观世界?等等。然后,回过头来思考自己,即所谓“人生哲学”,人从何而来,人是什么,以至如何做人?等等。 在毛泽东时代,认为人只具有“阶级性”,不断批判“人性论”。这是一个重头戏!那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毛泽东反复说,人是划分为阶级的,任何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只有具体的人,没有抽象的人。这样,人“只有”阶级性,没有什么共同的“人性”,据此,批判“人性论”。说“人性论”是彻头彻尾抹煞阶级观念,否定阶级分析的方法,抵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反动思想。 于是,批“人性论”,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在学术研究中,在文学艺术创作的实践中,持续不断地进行,成为把无产阶级专政落到实处的重要内容和战斗任务。 毛泽东在《实践论》中说:“在阶级社会中,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其中,“各种”再加“无不”这在逻辑上称之为“全称概念”。如此绝对化,把人世间的各种思想都贴上阶级的标签了。 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人和其他动物的主要区别。别的动物没有社会关系。既然是“总和”,即有许多社会关系,“阶级关系”不过是其中之一。亲属关系,和以职业分工形成的许多社会关系,如买卖关系、师生关系、医患关系……都不是阶级关系。在这中间一定要分出个阶级关系来吗?报纸报道一个制鞋厂发动职工讨论一个问题“假如我是一个买鞋人?”,以进行职业道德教育。批判时说这一报道是大毒草,抹煞了阶级观点。“买鞋人是划分为阶级的呀!”消费者都有价廉物美的要求,这是共性。否定人的共性,生产者如何按不同的阶级性提供服务? 只强调人的阶级性,而否定人性(人的共性),不仅在理论上是错的,而在实践中更为有害。它导致忽视人权,抹煞人格,不讲人道,均视为理所当然。人民内部的人,有驯服工具的要求,敌我矛盾的人,更少有人格的概念。甚至可以发展成为不讲人性发兽性的法西斯主义盛行的局面。 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造成“十年浩劫”,从本质上讲,就是这一理论的实践。 关于哲学和政治的关系 “政治”本来应该是向“哲学”请教的,因为哲学探讨人类社会和客观世界的根本规律。可是在毛泽东时代,“哲学”成为“政治”的奴仆,成为政治家手里束缚群众、奴役群众、误导群众的工具。而哲学本身的政治化,断送了哲学的生机。大哲学家,被誉为“中国逻辑学之父”的金岳霖,解放前曾为中国哲学研究开辟了新的天地。在毛泽东时代,他的体会是“用学术来为当前的政治服务,既损害了学术,也无益于政治。使学术陷入了政治的泥潭。”解放前,他的哲学研究居于国际哲学界的前列。解放后,研究中断。晚年,他在回忆录中,书写了‘老大徒悲伤’的心情,和大戏剧家曹禺临终前说一生的教训是‘太听话了’一样的心情,金岳霖,忏悔解放后丧失了自知之明。 毛泽东在哲学上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还是唯心主义者?他的思想方法,是完整的辩证法,还是片面性的形而上学?他以自己的实践作出了回答。而当代中国一个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不幸遭遇,也作出了回答。夏征农编的《辞海》,十年修订一次。1999年版,在《毛泽东》这一条目中,不恭地删去“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一词。把毛泽东和马克思分开,显然这是为了维护马克思主义。有人不解,提出异议。夏撰文解释说:“辞书应保持科学性和稳定性。对这个原则,我们是请示了中央的。” 在毛泽东的时代,毛泽东的哲学思想,和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哲学观点发生了碰撞,他教育国人做“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而他自己做的却相反。他反复强调要辩证地看问题,反对形而上学,他自己在行动上体现出来的却是彻底的形而上学。“毛泽东思想”,核心归结为“实事求是”。而实际情况呢?人类历史上罕有这样的情况:全国传媒齐动员,宣传亩产许多万斤、几十万斤。毛泽东发愁了“粮食多了怎么办呢?”为此发出“最高指示”,是三点意见:一,放开肚皮吃饭;二,加快仓储建设;三,粮食进行深度加工。旋即大量人口饿死,其数以千万计。构成20世纪人类社会的最大悲剧之一。 “伟大领袖毛主席明察秋毫”,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几十年间惨淡经营的人民公社、大跃进、计划经济体制、阶级斗争为纲、文化大革命,新时期到来,全部一风吹了。从总体上看,这都和他没有“实事求是”的哲学思想有关。正如新加坡资政李光耀所预言的,“毛泽东是在玻璃板上作画,一阵风雨就会冲光了……当然中国还会存在。”旁观者清,这是对毛泽东主观唯心主义最生动、深刻的批评。毛泽东自己陷入哲学的迷雾之中,他却驾驭着中国这一巨轮。正像党的创始人之一,伟大的哲学家李达事先预告的:你这样,“中国要遭难了”。 当年,居于“君”位的毛,需要“神权”,所谓“句句是真理”。他需要的是愚昧和奴隶主义。现在我们要重新认识什么是毛的哲学思想,真正从神权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