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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天地  
文学、文化、历史、政治等人文的学术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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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日志正文
爱似米兰 2006-11-01 09:57:18

 人物表 

    周跃进━周进━周克芒    方卉    朱雯    上官瑾     舅舅    舅妈

    庄子明    单潮生    李娜    张苹    宁红    曹小明    于晓阳   

    陈雅丽    赵莉    葛来喜    宁珂    羊脂球    陈杏    沈芬

 

 

 题记 

      米兰,一名米仔兰,又名碎米兰,栋科,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多分枝,叶互 生,奇数羽状复叶,小叶3━5片对生,倒卵形或长椭圆形;全绿,无毛;夏秋开 花,花小型,繁密,黄色,极香;然香气唯有在远处可闻,近前反而不觉其香,此 乃米兰最为显著之特征。

 

 上篇 

 

 第一章 

 一 

    他怔怔地站在秋风里,比她信中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尽管他觉得这件事 情有些不可思议,但他还是宁信其有。整整相隔十年。十年前她一面流着眼泪一面 转身离去的情形仿佛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一般,历历在目。他甚至都能记得当他叫 她朱雯时她吃惊的表情,好像碰上了一个不相识的人,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似乎 在对他嘟哝:不是吧,你?以前他在私底下从来没有对她直呼其名,不是雯雯就是 小坏蛋,而且她似乎更喜欢小坏蛋,还说她爸爸也曾把她叫做小坏蛋。

 

    你知道么?有一次她很认真地告诉他,凡是来找她爸爸打麻将的人,都是被她 赶出去的,所以她爸爸就骂她小坏蛋。

 

    你喜欢做坏蛋?

 

    不知道。但我觉得凡是好人都很虚伪。

    天哪,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连我都没想到。是谁教你的吧?

    不是,是我自己感觉到的。

    怎么感觉到的?

    看电影时感觉到的。电影里的好人全是假模假样的,倒是坏人都演得很真实。

    那是国产电影,外国电影里不一样。

    我没怎么看过外国电影。

    我给你搞票去看看吧。

    一定?

 

    一定。

       

    但她此刻一定会来么?他有点把不准。他转过自行车,跨上去,一脚踩着踏脚 ,一脚踮地,看着公共汽车站方向。秋日的阳光到底颓废多了,即便是午后也不见 活力,懒洋洋地照着行色匆匆的人流,照着尘土飞扬的马路连同正在马路当中作业 的那些民工汗津津的光背脊,照着因为改建马路而来的交通堵塞和因为堵塞而在路 上排成的车流长龙。没完没了的拆迁和改建,使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空气 中弥漫着工地灰扑扑的尘埃。如此颓败的气氛使他的期待显得极为虚假,因为他在 等候着的是一个跟十六岁的花季有关的青春故事。倘若四周是花草露珠还有清晨的 阳光,那倒还能给人一点信心。他很难想象心中那个花季少女居然会从眼前的这片 尘埃里出现,但事实偏偏就是这么的滑稽这么的残酷,在她约定的时间刚过五分钟 的时候,她从灰扑扑的汽车站上向他走来了。由于灰尘太大,他甚至都没有看见她 是怎么从汽车上下来的。

 

    事后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弄明白当她走到他面前时他为什么一点不激动,难道是 因为事隔太久?还是由于她的形容过于憔悴?或许是他潜意识里认为她不该在飞扬 的尘土中出现?也有可能是他等的时间还不够长,仅仅一刻钟就让他给等着了。他 骑车出门时的心理准备是一个半小时,就像好几年前在车站上跟他初恋的女友约会 那样,那次等候差点使他发疯,根本不像这次,镇定得令人不可思议。当她有些奔 奔跳跳地来到他跟前时,他只是微微一笑,仿佛接着了一个上午刚送到学校去读书 的孩子,并且已经是不知多少次的重复,毫无新鲜感可言。他感到沮丧的只是眼前 的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而像个托儿所的阿姨;原先鲜嫩得令人心醉的脸蛋早已 失去了艳丽的光泽,宛如一只打皱的苹果;好在窈窕的身段依旧,尤其是那副调皮 的神气、看见他时情不自禁地朝他一蹦一跳地奔跑过来的模样,使他依稀看见了那 个昔日的雯雯。但他却没有叫她一声雯雯,也没有像最后那次那样叫他朱雯,而是 如同招呼一个天天见面的熟人那样说了句:你好啊,还像只小鸟似的。他看见她把 头一歪,然后朝他一撇嘴:怎么?你以为我变成老太婆了?他笑笑,表示没有这个 意思。

 

    其实就他当时的感受而言,她在他眼里跟老太婆也相差无几了,至少绝对不是 他梦萦魂牵的那个雯雯。这十年里他没少想过她,尤其是开始那几年,每每想起她 心中就会隐隐作疼。有一次他听到那首风靡过大陆的台湾电影插曲《请跟我来》, 跟着那旋律发了大半天的呆。后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首歌,每唱一遍心中就涌 现一次她的身影;直唱到这个身影变得模糊,幻化成了一个朦胧的影子,一个不一 定非得用雯雯来命名的少女的影子,这首歌对他的缠绕才告一个段落。记得他刚跟 后来分了手的女友恋爱时曾对她说,他是跟着一首歌的旋律找到她的,女友问他是 什么旋律,他说是《请跟我来》。他说着第一次拉起了女孩子的手,但没有进一步 告诉对方,其实在这旋律后面还站着一个少女的身影。他没想到这个身影会重新出 现在他面前,并且不是以原来那种鲜活鲜活的模样,而是以一副如同马路上那样灰 扑扑的衰败景象突然走来;如同一片绿叶,从天边向他飘来,飘到他跟前时变成了 一张枯黄的败叶。这张败叶还不服老,对他说道,?你以为我变成老太婆了??

 

    他笑笑,表示没有这个意思。他这个笑容里面的潜台词却是:这还用得着我说 么?但他知道,这样的念头是打死他也不能向她流露的。女人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 光过去之后,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她衰老。他不想伤害她,他更不想让这事隔十年 的重逢变得索然无味,他觉得此刻有责任找出彼此之间最富诗意的东西,让当下的 重逢变得比过去两小无猜式的相处更美好。为此,他向她建议骑车把她带进校园。 她不加思索地同意了。在他上车后,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在他的车后跑了几步,噌地 一下跳上了后座。握在他手里的车把稍稍地摇晃了几下,不是因为她跳车时的震动 而是由于她跳上来时他内心深处的激动--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把她带 在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好像是为了这神圣的第一次,他很快就稳住了车把。在他 稳住车把的当口,心中同时毕剥一跳,他感觉到她在后面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后衣襟 ,而且他凭着第六感觉察觉到,她在抓他衣襟的时候曾经犹豫了一下,不是考虑是 不是抓他的衣襟,而是踌躇要不要把手臂从他后腰围将上来。她的抓住他衣襟与其 说是她的大胆,不如说是她最后的折衷。为此,他有些后悔自己在见面时的轻描淡 写,按照她那么急切地朝他奔跑过来的模样,他至少应该向她张开双臂,至于她会 不会投入则是她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假如她还是十年前的那 种鲜活鲜活的模样,他也许会情不自禁地向她张开双臂,就像她此刻情不自禁地抓 住他的衣襟;当然,他也许还会怕难为情,甚至过于紧张,一如那个让他终身难忘 的夜晚,他迟疑了将近六个小时,才慌慌张张地给了她一个吻,这在她是第一次被 吻,而在他则是平生第一次投向女性的初吻。这个初吻的代价是他最终失去了她, 但现在,好像是上帝给他的一个补偿,这个初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以一种令 人心碎的激动,紧紧地抓着他,他仿佛听见内心深处有一声呜咽涌将上来,眼睛顿 时湿润了。

 

    当然,他没有哭,毕竟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了。他只是默默地骑着车,稳稳 地把着车把。从学校大门口到他的宿舍有很长一段路,几乎要穿过整个校园。骑到 校园那条著名的丽娃河边时,他闻到了浓郁的桂花香味,几乎与此同时,她在后座 替他说了出来:好香呵,这桂花!她一面说着,一面将脑袋靠在了他的后背上。顿 时,一股暖烘烘的感觉从后背迅速地扩散到全身上下,以致他一时上有些晕乎乎的 ,仿佛喝了一大口茅台酒。他平时不沾烟酒,但偶尔碰到诸如茅台、五粮液或者X O之类的名酒,也会领略一番,当然是浅尝辄止。不过,他在面对异性时的脾性跟 他的喝酒习惯却正好相反,常常会落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窠臼。 爱情几乎花去了他生命中的绝大部分精力,这样的付出不仅包括相爱时的死去活来 ,还包括没有爱情时的那种路长长、夜漫漫的无望期待,比起相爱的如火如荼,如 此没完没了的焦灼更折磨人。而且,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捉弄他似的,没有爱情的 时候会年复一年地悬置在空缺状态,有如麻将桌上的?单吊?,想要的那张牌就是 迟迟不出现;而一旦等来了爱情,佳丽们又蜂涌而止,如同一桌过于丰盛的宴席, 山珍海味排山倒海地向他扑来,全然一付不把他撑死绝不罢休的劲头。他有时感慨 地对朋友说,《天鹅湖》里的王子要一个奥杰塔就足够了,所有的天鹅全都围上来 不要说王子,就是玉皇大帝也抵挡不住啊。好在当年的雯雯此刻向他走来时,他正 好处在一个爱情的低谷,旧的已去,新的未止,一个除旧迎新的交替时节;他像形 单影只的江湖浪子站在无爱的十字路口,时而感到孤独,时而有些迷茫;于是这个 没有展开的故事向他楚楚动人地走来,如同一部未完成的交响曲一般向他作出了待 续的期待。按理说,他应该感到激动,但事实上他感到的却是有些尴尬,一手接住 雯雯递来的断线,另一只手还在拼命地摸索着找寻失落多年的线头。事隔十年,他 一时上找不到那个断头究竟在哪里。他能够记得的只是她伤心欲绝地离去时的背影 。难道从这个背影开始么?他有些茫然。

 

    为了掩饰这样的茫然和尴尬,彼此一起进了他宿舍之后,他一会儿手忙脚乱地 给她倒水洗脸,一会儿又笨手笨脚地为她削苹果,直到她靠着床沿歪到铺在地板上 的草席上开始消消停停地吃苹果时,他才坐在她对面,双手围抱着躬起在身前的脚 骨,将下巴支在膝盖上,默默地想着该如何开始。他以前有过厮守,有过分离,但 这样的续断却从未经历过。他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像个孩子一般咬着苹果的女子, 发现她比以前丰满了一些,尤其是臀部,没有了小巧玲珑的轻快,而开始向高更笔 下的那些塔希提妇女靠拢,早先的那种青春烂漫,变成了不无性感的成熟。他特别 注意到她眼角的鱼尾纹,当她朝他很灿烂地一笑时,在她脸上海水一般地汹涌澎湃 ,仿佛要刻意证明她的苍老,一点都不肯放过她。他真希望自己此刻是个天下无双 的美容师,把它们从她脸上一扫而光,然后重新绷紧那洁白的皮肤,让她的脸蛋变 得比刚才他为她削的苹果还新鲜,像往昔那么青翠欲滴。他至今还能感觉到那张青 翠欲滴的脸在他手指间留下的美妙无比的细腻和鲜嫩。当时他怕手指上的纹路太粗 糙,改用手背在她脸上轻轻地摩娑。那样的感觉让他终身难忘。甚至听到歌剧《阿 莱城的姑娘》中那段用单簧管吹出的旋律时,他都会联想起她那张脸的细嫩,连同 绸缎般的光滑。

 

    细细地品味着往昔的光滑和细嫩,他怔怔地看着如今面目全非的人儿,琢磨着 从何说起。比如你这些年过得好么?或者自从分别之后,我一直想着你;还有你怎 么会想到在校庆那天回到那个学校里去的?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憎恨那个地方呢?但 又凭什么说她不憎恨那个地方了?你不也同样去了么?真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在他执教过的乡村师范八十校庆日那天,他会鬼使神差地去参加庆典。他的出席弄 得校长十分尴尬,不知把他当作一个名人热情接待还是权作一个有问题的人搁在一 旁。校长没想到他会前往,更没想到他会不请自来。作为一个有问题的名人已经让 校长够难应付的了,更何况彼此之间过去还有那么多的过节;正是这种双重的复杂 ,致使校长见了他十分勉强地一笑,不等脸上的笑容消散就连忙转身溜之大吉。倒 是先前的那些同事,见了他热情洋溢地跟他招呼着,寒喧着,仿佛他又要率领他们 跟校长过不去了。可是当别人问起他为什么会来参加校庆时,他却说他不知道。他 是真的不知道。记得他离开那个学校时,曾发誓再也不想看见它。为此他甚至憎恶 那个当年号召在乡村办学的著名教育家,说那人去美国留过学还不改农民相,把好 端端的学校硬生生地办在荒山野地里,算是什么意思嘛?他不知道那个教育家究竟 怀抱什么理想,他能确定只是,那个理想主义教育家的所作所为不仅是乌托邦的, 而且结局还适得其反,不是在农村普及了教育,而是把学校变成了一座囚禁学生的 监狱。电影《早春二月》描写的那个学校连同那个小镇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是乡村 乌托邦学校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记得有一次校长一本正经地跟他谈起这种乡村乌 托邦如何出色时,他很不耐烦地打断对方说:比起当年蔡元培办的北大来,这根本 不能算是学校。校长楞了一楞,说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校长如此说话的。他回答说, 他相信校长从前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他这样的人。校长朝他摇摇头说,你做不了教育 家。他冷冷一笑,你是指贫下中农那样的再教育么?!于是校长背地里说他年少气 盛,而他则当面说校长老气横秋,学校里的同事们说他们是针尖对了麦芒。最后, 双方打了个平手,他迫使校长放他去报考了研究生,同时,校长迫使他放弃了朱雯 同学。往事如烟呵,不知从何说起。或者就从校长的逼迫说起?不行,这未免过于 敏感。还是平平而起吧,比如这次校庆什么的。

 

    他松开手臂,将双脚朝前直直地伸了出去,然后身子一仰,双手抱住后脑勺, 对吃完苹果后正在用他的洗脸毛巾擦手的雯雯说道:

 

    你怎么想到回去参加校庆的?

 

    我也不知道。

 

    天哪,他心里暗暗叫了声,怎么说得跟我一模一样?他当时在热闹非凡的校庆 典礼上心不在焉地胡乱走来走去,直到听人说朱雯也来了时才醒悟到自己这次回来 在潜意识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听到朱雯的名字,他像遭了雷击似的站定了,以致一 旁的同事不无狐疑地朝他看了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那个学校里最要好的 一个朋友却马上察觉了,笑吟吟地对他说,不要着急,既然来了,总能见着的。他 当时的神情肯定有些失控,以致他那位朋友连忙把他拉到一边,借口看看那幢新造 的教学楼,带他离开了簇拥着他们的人群。

 

    听到你来了,我就像丢了魂似的,跟庄子明一起在学校里瞎走一通,可就是见 不到你,直到吃饭时才在食堂门口碰上。

 

    可是   我也在到处找你。

 

    庄子明把他拉走后,他跟着庄子明走了老半天没说一句话。他不是不想说话, 而是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直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以便把 那块东西哭出胸膛。庄子明似乎知道他这种心情,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走着,同样 的一言不发,仿佛不存在一般。其实他当时的感觉不仅是身旁的庄子明,就是四周 的一切,都全部消失了,只剩下朱雯的音容笑貌,宛如一个朦胧的幻影,牵着他漫 无边际地走着,一直走到学校门口,他才停下脚步,怔怔地对庄子明说:我现在知 道了,我今天过来原来就是为了她。

 

    他接下去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地拉起了她的手,一如在食堂门口碰见她时, 下意识地抽出攥在她手中的那张学校不知为何发给她的大红请贴。

 

    他抽出那张请贴并不是想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不自 禁,或者说是以此代偿了拥抱她的冲动。然而,即便如此,当着众人的面,他竭力 克制的举动也已经足以泄露他的心情了。在从她手中拿过那张其实对两人都是毫无 意义而仅仅是传递情感的小道具的纸片时,他发现她眼睛里掠过了一道闪电般的兴 奋;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这种兴奋,她急忙将头朝旁边一侧,对与她同来的一个 同学说了句什么,以示她的镇定。但当他把那张纸片塞回她手中时,她还是控制不 住地脸红了,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不无羞涩地把脸掉开去

   

    她把脸掉开去的模样是他最为熟悉的,这与其说是对他的一种回避,不如说是 在暗示她已经将她向着他的这面脸颊留出来恭候他了。那个难忘的夜晚她是这么掉 过脸去的,那天在食堂门口也是如此,而此刻在他寝室的地板上,当他握起她的手 儿时,她又像以前一样地把脸羞羞地掉转开去。他心领神会地在草席上朝前挪动了 一下,在她的那面脸颊上亲了一亲,然后将她轻轻地一拉,拉入他怀里。她在倒入 他怀里的那一刻将脸朝他转了过来,目光扑朔迷离地向他看了会,然后一把搂住他 的肩头,将脸深深地埋在他胸前。他一手贴背抱着她,手指触摸着她衬衣里面的胸 罩扣子,另一只手顺着她肩头摸上她脖颈,又从脖颈摸到她头顶心,然后滑下去, 不住地轻抚着她的头发:

 

    没想到你回去后会给我写信。

 

    为什么没想到?

 

    我还以为你   忘了呢 

  

    你才忘了呢。

 

    她从他胸前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仿佛在探究他脸上的表情究竟忘了没忘 。不知是为了纠正刚才的?没想到?,还是由于来自内心深处那股无以遏止的冲动 ,他托起她的脑袋,在她脸上亲吻起来。他发现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既没有涂唇膏 也没画眼影,朴素得如同一根胡萝卜。十年后的重逢就在这根胡萝卜甜甜的滋味中 开始实质性的兑现。当他亲吻她那两片有些干涩的嘴唇时,他依稀看见了她在操场 上奔跑女子一百米的模样,气喘吁吁地张开嘴巴,两片嘴唇微微翻翘起来,仿佛在 等着他去为她输氧。于是,他像在做人工呼吸一般地将嘴唇紧紧地贴了上去,他感 觉到她的身子在他怀里动了一动,双唇如同两扇大门,无声地向他打开;接着是两 排整齐的牙齿,像忠诚的卫兵朝他鞠躬致意;温馨的舌尖犹如柔美的公主,张开双 手迎了上来,这该是《天鹅湖》里的哪一段呀?他来不及细想就将公主一把抱起, 心中喊了声?吾王万岁!?

 

    他在把她放倒在草席上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此刻在心中轰鸣着的不是《天鹅 湖》,而是《阿依达》里面的某段旋律,粗犷,激越,甚至有些狂暴,如同海洋上 起了风暴。他不知道平静的湖水怎么会变成了波涛滚滚的大海,汹涌的海水使他不 容置疑地将手伸向她的裤腰。

 

 二 

 

    当我的手放到她的裤腰上时,突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仿佛天崩地塌似的 僵住了,而她也有些不知所措地凝固起来;彼此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在丽娃河 边停格成一付有些滑稽可笑的画面。后来是我把手抽了回来,同时还咕哝了一句: 对不起。她什么都没说。她好像既没有弄明白我为什么把手放到那里,也没有弄清 楚结果又为什么收了回去。但我是明白的,我知道这是一个意外事故,我本来是想 沿着她背脊上的线条由上而下地轻轻爱抚的,但滑到她裤腰上时,鬼使神差地停了 下来。我也许想到了作爱,但肯定又为这个想法感到害怕。而且不仅害怕在冬夜河 边的放浪形骸,更害怕她一旦发现我有这种下流念头的话,那么这段刚开始的初恋 就会立即中缀。我当时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她存在的世界,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她 爱的我。只要她对我说个不字,整个世界就此毁灭。我爱她爱得连爱这个字都变得 苍白,更不用说我爱你这句话是多么的可疑。在她面前,我不敢起一丝一毫的亵渎 心,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默唱着《请跟我来》,甚至后来当我轻轻地唱出声时,连 歌词都不敢唱清楚,而只是在她耳边含含糊糊地哼着那个梦幻兮兮的旋律。在这样 的含混中,我亲了她的脸颊;在这样的含混中,她闭上了眼睛,没有像我第一次拉 她的手时那样叫起来。为此,我对写出这首歌的作曲家感激不尽,并且祝愿他也能 找到像上官瑾这样的好姑娘;万一作曲家是个女性,那么祝愿她能够遇上像我这么 痴心的男子。知道么?我哼完这首歌的旋律后,喃喃地告诉小瑾,我跟着这首歌走 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找到了你。小瑾说,这我已经知道了。小瑾这么说并不是意 指我在重复已经说过的话,而是表示她已经明白我的这番情意。于是,我在小瑾脸 上又亲了一下。小瑾的反应是将身子贴进了我的怀里。一阵寒风刮过,我背转身顶 着风向将小瑾紧紧的包裹在我的滑雪衫里。

 

    那天夜里,我和上官就这样在寒风里足足站了七、八个小时,从晚上八点半开 始,一直站到凌晨三点多钟。

 

    尽管我后来无数遍地在记忆中重温过这个夜晚,但我还是无法记住其中的全部 细节。我只记得我对上官再一次唱了《请跟我来》,并且第一次亲了她,然后用滑 雪衫将她紧紧地裹住,不让寒风欺负她。我俩站在河边,河对岸是一片黑乎乎的树 丛,光光的枝桠杂七杂八地指向天空,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那情形让人想起鲁迅的 一篇文章,说是有一棵枣树,还有另一棵也是枣树。于是老师就在讲台上说这文章 写得好,把两棵枣树分开来写,而不是放在一起随随便便地交待过去。也许枣树是 可以分开来写,但我跟小瑾却绝对不能分开来说,情愿合并成一棵小树枝被风一吹 就会倒下,也不愿被人分开来乱说一气以示深刻。爱情没有深度,因为她从来就不 曾肤浅过。爱情总是踩着不变的步伐,为配合彼此的到来。就像我们脚下的河水, 以不变的形象不停地流动。圣诞夜的天气十分寒冷,然而非但河水没有结冰,就连 我和小瑾的手指也没有冻成惨不忍睹的冰棍,彼此情意绵绵地相握着,缠绕着,我 还时不时地抬起她的小手放在唇边吻上一吻。上官的手之美妙,让人一想起就心醉 神迷,从而使我回想起来更加感到怅然若失。

 

    我还能记得那个夜晚,我跟上官并没有事先约定。她说她要参加班上的联欢活 动,我说我可能应邀去一个什么俱乐部玩儿。但我后来却去了由当年文革时人挖的 防空洞改建的舞厅里跳了舞,好像是被几个大四的女生拉去的,说是她们一直想跟 研究生跳舞,可是总没有捞着机会,这次总算把你们给抓住了。她们说的你们是包 括我在内的当时在学校里风头正健的一批中文系历史系还有哲学系的研究生。她们 为了我们这些家伙的讲座,在吃晚饭之前就早早地在教室里占好了座位。为此,跟 她们同班同级或同系或同龄的一些男生,对我们恨之入骨,事隔十年之后,还咬牙 切齿地称我们为?演说能手?。据说他们的这种嫉恨都已传染到当年听讲座听得很 起劲的女生,发现了自己的上当受骗,至少是在精神上受了强暴,急需反省。当年 的思想解放原来只是让解放者们出了出风头,被解放的学生一点都没捞到什么出人 头地的机会。他们甚至认为本来就没这必要?那年头谁解放谁呀?看看文化大革命 的时候,是老师解放学生还是学生解放老师?这些都得弄弄清楚,否则再来一次文 革不要又叫冤枉,到时候听过讲座的批斗起开过讲座的来照样跟红卫兵对付牛鬼蛇 神那样毫不留情。只是我那时还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有什么下场,傻乎乎地跟在那 群花枝招展的女大学生后面乐颠颠的进了防空洞。

 

    防空洞里春意盎然。早知这地方如此有情趣,当年真该再多挖上几个,这样学 校就有了不止一个用防空洞改成的舞厅了。从防空洞的备战备荒为人民到舞厅里的 情意绵绵,这是个多么富有诗意的过程。战争果然教育了人民,而人民也果然就这 样赢得了战争。当年设想的美帝国主义的炸弹没能投在防空洞上,他们的圣诞树却 被置放到了防空洞里,上面学着他们的样儿挂满了星星点点的小灯,以示国人庆祝 耶稣基督降生的在行。我因为不小心碰着了其中的一只小灯,一个女生顿时就大惊 小怪地叫了起来,说碰坏一只小灯要罚款五十。好在旁边另一个女生比较幽默,她 走到我身旁对那个女生说,我可情愿罚他陪我跳舞。她说完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 向我伸出手来。我感激涕零地拉起她的手,走向舞池。

 

    她跳舞跳得棒极了,我是说那个有幽默感的女生。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出色 的舞伴,这不是意指我的舞技高超,而是说她能够把像我这么笨拙的家伙不动声色 带着在舞池里一阵风似的旋转,并且让我手中一点感觉不到她的重量。她的身子微 微后仰,细细的腰肢仿佛贴在我手心里一样,宛如一张温顺的树叶。她的脑袋稍稍 倾仄,以便含情脉脉地注视我。不用说,我已经被她完全征服了。尤其是在一支慢 四的舞曲里,她索性趴到了我的肩头,默默地摇曳着,摇得我晕头转向。要不是单 潮生过来对我说有个朋友想见我,我真不知会被我的舞伴迷到什么程度。在舞池里 的如此销魂,不仅我以前从没遇到过,就是以后我也不曾见识。

 

    单潮生是我读研究生时的朋友兼高参,他攻读的是甲骨文,却像是把我认作了 他的导师,整天形影不离地跟着我。他脑子灵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 ,遇事不慌。他几乎认识我周围所有的男男女女,即便是我的女朋友上官瑾跟我恋 爱,他都立下过汗马功劳。没有他为我传递消息,我跟上官瑾的相爱不会那么顺利 。更不用说他给我出的许多点子,一个比一个见效。可以说,我就是在他那里逐渐 学到了如何把握女人心思的本领。他有时得意起来会向我吹嘘,说他是天下最出色 的参谋,要是生在曾国藩的年代,曾文正公幕府的首席幕僚非他莫属。我为此很为 他扼腕叹息,想不到他对我说,不过,你也不差。尽管人都喜欢听别人奉承,但我 还是觉得过份,连忙推说哪里哪里。他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说的是真心话。若 干年后,我落到十分倒霉的境地里时,他把我的故事当作笑料四处散播,我有一次 碰到他问起来,他把脸扭向一边,告诉我这也是他的真心话。于是我只好笑了,承 认他是天底下最幽默的人。

 

    单潮生那天把我从舞池里拉出来,是为了给我介绍一个他的朋友,说那人很想 认识我。等到彼此见过之后,那人告诉我,他是个十分虔诚的文学青年,虽然才二 十出头一点,却已经写了十年左右的小说。那人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一叠稿纸,说 这是他刚完成不久的一个中篇小说,请我多多指教。他说多多指教的意思是让我当 场阅读他的小说,我因为牵挂着刚才的舞伴,推说舞厅里灯光太暗,容我带回去慢 慢拜读。于是单潮生拍拍一旁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学生会主席,关照他把舞厅的灯光 调亮半个小时,即使是灯火通明也没关系,单潮生说完顺便添上一句以示幽默,说 他已经看见有些研究生在乱摸女孩子屁股了。一阵开心的哄笑。学生会主席在笑声 中起身去执行单潮生的命令,单潮生带来的那个文学青年则在笑声中跟我谈起了博 尔赫斯和罗伯-格里叶。单潮生在一旁告诉对方说,在当今中国文坛上,没有比周 克芒更懂这两个西方先锋作家的了。那个文学青年连忙点头称是,说他对周老师心 仪已久,能够当面聆听周老师的教诲,可说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不等他说完三 生有幸,我急急地向他指出,叫我周克芒就行了,老师的称呼免了,三生有幸更不 必。单潮生朝他的朋友挥挥手,笑嘻嘻地说,你就跟我一样称呼他克芒兄吧。那位 朋友腼腆地说,他觉得称我周老师更能表达他对我的一片敬仰之心。他刚刚说完一 片敬仰之心,舞厅里就灯光大亮。有个研究生飞快地把放在女孩子屁股上的手缩了 回去,大声抗议说:是谁让开的灯?单潮生立即骂道:瞎嚷嚷个卵啊?周克芒在这 里看朋友稿子哪。于是那个研究生就不作声了,转身建议大家一起跳灯光迪斯科。 单潮生摇摇手,别理他们,我们谈我们的。

 

    我随着迪斯科的节奏匆匆忙忙看了看那个中篇小说,觉得语感不错,颇得博尔 赫斯和罗伯-格里叶小说的要领。于是向对方要了他随身携带的纸和笔,当场给一 个著名刊物写了推荐信,不仅对小说大为赞扬,而且还告诉编辑部的朋友,这将是 贵刊发现的又一个文学新人。那个刊物信以为真,后来把那个中篇作为头条刊发了 ,致使单潮生的朋友一举成名。许多年之后,那位朋友作为一个著名作家接受采访 时,记者问他最初发表的小说是不是由周克芒先生推荐的?著名作家说他从来没有 见过周克芒,但他听说过这个人,好像从事过一阵子文学评论工作什么的。

 

    舞厅的灯光在我写完推荐信后重新暗了下去,我惦记着那个舞伴,向单潮生和 他的朋友说声抱歉之后,回到舞池里寻找她。可是,从我面前转过的一对对男女里 就是没有她的身影;我有些着急地沿着舞池搜寻,想不到最后竟在舞厅的一个角落 里找到了她。她显然已经拒绝了好几个男生的邀请,因为我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凳 子上朝一个向她很热情地伸着手的研究生懒洋洋地微笑,表示她不想跳舞。当她看 见我向她走去时,目光一亮,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边上去。我一面在她身旁 就坐,一面问她,你怎么不跳了?她没吱声,过了一会突然问我:你喜欢跳探戈么 ?我很不好意思地承认,我不会跳探戈。她说没关系,她可以教我。她说她可以教 我时,朝我微微一笑,笑得很甜,两边嘴角仿佛有蜜糖挂落。为了克制住自己猛然 冒出的想亲吻她嘴角的冲动,我只好故作轻松地问她是不是四川人?她咦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是四川人?我说我是猜的。其实我早就注意到她微微上翘的鼻子,灵 巧的小嘴巴,还有稍稍向里凹进去的眼窝儿,连同长长的眼睫毛,这些为上官瑾也 同样具有的四川妹子的特征。但我知道此刻提到自己的女朋友是极不明智的,所以 只好说我是猜的。对呀,她有些兴奋地说,你猜的一点不错,我爸是成都的,我妈 是重庆的。我心里想,上官正好相反,她爸是重庆的,她妈是成都的。但我没吱声 ,因为她接下去又告诉我说,她和父母如今在北京住,她说着指指那个责怪我碰着 了圣诞树上的小灯的女孩子说,她跟那个女孩子住在同一个大院里。不会是哪个军 队大院吧?我有些开玩笑地问她,她摇摇头,说是外交部的大院。我点点头,表示 明白了,想来是哪个外交官的女儿。后来我知道了那个责怪我碰了小灯的女孩子的 姓名,叫做卓娅,父亲是驻苏联大使馆参赞。我知道卓娅是因为单潮生追求卓娅整 整追求了一年结果还没能追上。但我一直不知道我的这个舞伴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希望她不是叫娜塔莎或者冬妮亚。

 

    对我来说,那天夜晚的舞会,在她教我跳探戈的时刻抵达了高潮。我没想到探 戈原来如此美妙,既狂野奔放,却又雍容华贵,生命的自由放浪和灵魂的孤傲高贵 于此获得奇妙的融和;那样的节拍,那样的韵律,使舞者的一个转身,一次跨步, 乃至一下抬头都变得意趣盎然,生机勃勃,仿佛随着冥冥之中神明的引领,在天地 之间举步欢跳,向上苍倾诉衷肠,在人间尽情地爱你所爱。比起以往学跳交谊舞的 费劲,我一踩上探戈的节奏变得挥洒自如,连舞伴都惊讶我学舞的神速,不住地叫 着?对,对,就这样,太好了,太好了,转得好!你肯定你是第一次跳么?真是不 可思议!好,真好!太棒了!?她说太棒了的时候,目光十分热烈地投在我脸上, 其神情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跟着如此鲜艳明媚的女孩子跳探戈,你才会明白歌德 说的永恒之女神引导我们前行一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在神奇的探戈面前,华尔滋显 得太激动,布鲁斯显得太笨重,而吉特巴则变得轻佻,伦巴舞过于装模作样,迪斯 科有如体育锻练之类的健美操。真的,自从跟那女孩子跳过探戈之后,我在舞厅里 跳什么舞都感到乏味。若干年后,我给学生讲二十世纪先锋电影时,曾经问过学生 们:知道贝特鲁齐导演的电影《巴黎最后的探戈》这一片名是什么意思么?同学们 一齐摇头说不知道,看不懂。我就问他们有没有跳过探戈,他们居然回答我他们只 会跳迪斯科,我叹了口气说,难怪你们看不懂这电影,也难怪片名要叫做?最后的 探戈?,这就像意大利影片《豹》里面的一句台词说的那样:当豹消失了之后,世 界上只剩下走狗和绵羊;探戈一旦被遗忘,迪斯科就会像蝗虫一样泛滥成灾。有个 学生站起来说:老师,不是蝗虫,是害虫,广告里唱过的,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 虫   我挥挥手叫他坐下去,告诉他们说,不必客气了,害虫的角色还是让给我 来扮演吧。同学们听了一起鼓掌,但表情依旧茫然,还带点不忍心的神色,以为我 是谦虚,并且勇于承担责任;其实我真是那么想的,我要不是害虫,又怎么会最后 放弃了那么美妙的探戈和那么探戈的女孩子呢?

 

    我和那个女孩子的探戈是在进入最辉煌的感觉状态时被突然中断的,而且又是 那个单潮生,跑到我身旁大声叫道:嗨,克芒兄,叫了你半天怎么就听不见哪?! 我有些不高兴地回过头去:怎么啦?什么要紧事?!单潮生贼忑嘻嘻地朝我一笑: 不要紧还会来叫你?快去门口看看,谁来了?天哪,我一看他那种神情就知道准是 上官来了,急忙出去一看,果然,小瑾背着身子站在防空洞门口。我想问她你怎么 来了,可是话到嘴边却改成了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   我像做错什么事情似地 站到她面前嗫嚅着,她低着头朝我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很难说出口,弄得我惴 惴地小声问道:你想说什么?她看看我说,我本来也没想到要来,但听说你在这里 跳舞,就想过来看看。那--我松了口气--干吗不下去玩一会呢?她微微皱了下 眉头说:刚才下去过了,见你跳得很起劲只好退了出来,后来还是你那个单什么生 的朋友硬把我拉住的,他向我保证说马上去把你叫来。上官的话说得很轻,但在我 却如雷轰顶,我仿佛看见她在一旁看着我跳探戈的那付可怜相:一声不吭,紧紧地 咬着嘴唇,说不定还有些眼泪汪汪。她把单潮生叫做单什么生,不知她心里把我叫 成了周什么芒。我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慌慌张张地问道:那你现在还愿意跟我 一起下去么?她摇摇头,说,她想回去了。不,不,不,我吓得语无伦次地说,你 还是最好   还是   或者   我陪你散散步吧。我苦苦央求了半天,最后 她总算同意一起在校园里走走,一直走到丽娃河边站定。我看了眼手表,正好八点 三十分。

 

    那天晚上,我的顾此失彼是毋需赘言的。不要说对舞伴表示一下歉意,就是连 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后来怎么度过剩下的舞会,是一声不 吭地坐在角落里还是泪流满面地离开了防空洞,我只知道后来在校园里碰到她,她 从我跟前直直地走过,眼皮都不抬一抬,整个一个形同陌路。那样的冷漠让我目瞪 口呆,连上去向她说声对不起的勇气都提不起来,直觉得自己的卑鄙和不上话题。 也就是从这以后,我悟出了一个后来被朋友反复引用的道理,所谓爱情,就是爱上 一个失去所有的。

 

    你居然把我们在探戈中跳出的全部爱意拱手捧给了别人!

 

    许多年以后,我的这位舞伴如此谴责说。那年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朋友的画展, 在画展上碰到了这个女孩子。其时,她已年近三十,但其艳丽却丝毫不减,并且更 加风韵十足。怀着旧梦重温的心思,我邀请她共进晚餐,并且还找出了一个很好的 借口,我的生日。晚餐后,她建议一起到北京饭店的咖啡厅里喝咖啡。于是,彼此 坐在一张小桌旁聊了几个小时。她特意买了两块很精致的蛋糕,放在桌子中央的那 片烛光里。正如霓虹灯使人与人之间变得生疏,烛光使人互相亲近。她在烛光中显 得特别可爱,特别楚楚动人,宛如油画里的美人,尤其是她领子里袒露出来的那片 雪白的肌肤,让我想起了德拉克罗瓦《自由引导人民》一画中那个自由女神脖颈以 下的优美线条。倘若能够当场亲吻到那样的线条,我也许会晕死过去的。但这样的 想象显然只是一种代偿意义上的意淫,事实远比这要残酷得多。

 

    那次生日夜谈非但没有缩短彼此的距离,反而使我更加绝望,清醒地意识到了 眼前这位近在咫尺的美人实际上却是远在天边。不管我如何一再地提到圣诞夜的那 个舞会,她始终不置一词,仿佛当年教我跳探戈的乃是另一个女孩子;直到我说得 快要哭出来时,她才扔给我一句:你居然把我们在探戈中跳出的全部爱意拱手捧给 了别人!噢,天哪,天哪,我喃喃地咕哝着,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暖暖 的烛光突然变得冷冽无比,比那天晚上丽娃河边的寒风还要刺骨。我求助地伸出手 去,想抓住她那截搁在桌沿上的手指尖,可是她却把它移开了。仿佛一叶方舟,在 我急急地赶到岸边的一刹那突然开走,只剩下我停格在空中的一个招手。此刻,大 厅里偏偏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请跟我来》的旋律,并且用电子琴奏出,一派花里胡 哨的抒情,一面说请跟我来,一面涂口红,胡乱挥动的手指上满是腥红的指甲油, 鲜血一般往下滴淌。我无望地看着空空荡荡的桌沿,如同在向天空发问一般地说道 :难道就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么?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她的回答:失 去的瞬间是找不回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好几个小时,但她却连姓名都不愿告诉我,说是原来就不知 道的,现在也没有必要了解,这么说说话挺好,不必再有其他了吧。只要我把话题 一说到男女情感,她马上无精打采;而一提起其他事情,她便来了兴致,比如我朋 友的画展,被她一再回味,诸如有没有卖掉画作,老外如何喜欢中国画家的作品, 画政治波普的画家如何的出名,如何的有钱,还有一些在美国在欧洲的中国画家也 有不少功成名就了。我听了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有钱的男人?她吃地一笑: 那还用问么?来找我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开着自备车的,差一点的是奥迪,好一些 的是奔驰,还有林肯和凯迪拉克不等。我点点头:是么?那你嫁给了哪一辆呢?她 咯咯地大笑起来:你说反了,最后是哪一辆送给了我,猜猜看?我低下头去:但愿 不是林肯。为什么不是林肯?我不想听到别人把美国总统送给你。又说反了,应该 说把我送给美国总统。假如坐在你面前的是中国总统你要不要?不要,因为肯定是 假的。为什么?中国没有总统,只有皇帝。那你为什么不去美国?早晚要去的。她 说早晚要去的时,脸上掠过一阵疲惫,仿佛去美国的旅途累着了她。但紧接着好像 是为了不让我太伤心,她又打起精神问我:还记得那天晚上要你罚款的女同学么? 记得,与你同住外交大院的卓娅。呵,你倒知道她的姓名。因为我周围有人追求过 她。原来如此,不过,你周围的人是肯定得不到她的,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法国人, 如今住在维也纳。这么说来,我慢吞吞地说道,以后中国跟欧洲的外交关系主要是 在她跟她的父母之间进行了?没错,她卟哧一声笑了,卓娅本来就很有外交天才。 我怔怔地朝她看了会,突然问她,当时教我跳探戈时,她是不是把我错当成了日本 人什么的?她说,没有,她不喜欢日本人,她喜欢的是中国人。为什么?因为我拿 定自己将来肯定会成为外国人,真正的爱情应该在不同国籍的男女之间发生。咕咚 一声,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如同一个干了一天农活的农民往肚子里灌了一大瓢井水 。她楞了一楞,呆呆地看着我说:你没事吧?没事,我很高兴跟一个外国女子度过 了三十八岁生日。

 

    那天晚上分别时,在我把她送入出租车的一刹那,她飞快地在我脸上吻了一吻 ,然后吱溜一下钻进车里。这很像赌桌上的赢家扔给输家的一点回家的路费,具有 鲜明的人道主义色彩。揣着这个人道主义的亲吻,我默默地目送出租车远去,我想 说声再见,但又很知趣地咽了回去,因为我跟她肯定不会再见。

 

 三 

    再见,她对我说,我会想你的。我也想对她说我会想你的,但不知为何没有说 出来,只是跟着说了声再见,好像是她那声再见在空气里的回音。表妹就这么跟她 母亲一起坐着两吨装的卡车从舅舅家里搬走了。那年我正好十三岁。

 

    我很害怕?三?这个数字。我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十三岁跟表妹分别,二 十三岁在农场里发过疯,三十三岁则坐了牢   表妹跟着她母亲离去的那天,又 正好是三月里的某一天,春寒料峭,我站在马路边瑟瑟发抖,不仅是因为天气,还 由于比高山上的空气还要稀薄的人情。那天,整个家族里只有我一个人前来送别表 妹她们母女俩。本来我母亲要来跟她们见上最后一面,但被舅舅很粗暴地拦住了, 说上次已经让你跟她说了那么多话,这次绝不允许再让你去同情她。于是妈妈不吭 气了。舅舅是妈妈的哥哥,而表妹的母亲则是舅舅刚离婚的前妻,我以前的舅妈。 尽管舅舅在前舅妈走了之后又娶了个新舅妈,但我总觉得以前的舅妈才是舅妈,而 后来的那个舅妈却更像个保姆,事实上,她本来的职业也很接近保姆,是舅舅的保 健护士,直到住进舅舅的小院时还梳着一根山东姑娘的大辫子。

 

    正如后来的舅妈是舅舅在青岛的某军区疗养院里认识的一样,以前的舅妈是舅 舅以军代表的身份进驻了我们后来定居的这个东方大都市后从一群天真烂漫的女大 学生里挑出来的。我至今还偷偷地收藏着当年舅舅和舅妈的结婚照,一个穿着军装 ,一个穿着学生装;一个英俊魁梧,一个秀丽端庄;一个脸上带着胜利者的自信和 骄傲,一个充满幸福的遐想,好像在告诉人们她的明天该是多么的美好。这张结婚 照是表妹私底下送给我的,她对我说,她生怕她父母吵架时把它给撕烂了,所以交 给我替她好好保存着。尽管这张照片如今已经泛黄,但被它勾起的记忆在我却始终 新鲜如初。我指的是,与表妹相处的日子。

 

    我很感伤的是,讲述那么美好的时光居然是从凄凉的分别说起,而且我还将那 天的分别记得特别清楚,连空气中弥漫着的酒精味都不曾遗漏。那天舅妈在搬东西 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酒精瓶子,致使整个的搬家就在这充满酒精的气氛里进行,仿 佛是一家医院的迁徙。时近黄昏,阳光惨淡地涂满天空,马路上街沿上,还有旁边 的围墙上泛着昏黄的暮色,仿佛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再跨前一步就会扑通一声掉 下无底的深渊。一阵风过,吹得梧桐树枝颤抖不已,还顺便抖落一张陈年枯叶,无 声无息地滑到苍白的路面上,在匆匆走过的行人脚下被踩得粉碎,然后又被呼啸而 过的汽车轮子刮得无影无踪。表妹紧紧地裹在一件长长的军大衣里,呆呆地站在寒 风中,看着她母亲跟一些搬运工人忙进忙出地往卡车上装东西,直到她妈叫她:卉 卉,快来帮妈妈拿捆书,才转过身去;但不等她上前,我抢在她前面从她母亲怀里 接过了那捆沉甸甸的书籍。舅妈对我说了声谢谢。表妹跑上来说,跃进哥哥,把它 交给我来拿吧。我没吱声,径自把书抱上车,递给车上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表 妹悄悄地告诉我说,那人就是跟她妈妈要好的叔叔。

 

    跟表妹的分别情景如同噩梦一样缠绕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上山下乡去了 农场,还梦见过跟表妹的别离。七十年代末重新流行沪剧老戏时,我最喜欢的就是 那出《庵堂相会》。虽然表兄妹之间的通婚如今已经成为历史,但那样的情愫却依 然楚楚动人。我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跟表妹的重逢,但迄今为止未能如愿以偿。前几 年听说她去了日本,更早些时候曾风闻她到澳大利亚去读了几年书,但这些传闻都 没有获得证实。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能跟她在梦中相会。因此,我十分羡慕那个 能在尼姑庵里碰见许嫁给自己的表妹的陈某人。倘若我也能有这样的福气,我许愿 专门为此造一座尼姑庵,以恭候表妹的到来。

 

    我很爱我的表妹,虽然我不敢肯定这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爱情;彼此相处时毕竟 只是混沌未开的孩子,成人的婚姻在我们的心目中不过是办泥家家的朦胧意识。我 跟表妹无数遍地玩办泥家家的游戏,直到那样的游戏为更好玩的医生和病人的互扮 互诊所取代为止。我很佩服弗洛伊德能从口腔、肛门和生殖器的角度研究人类的性 心理,因为孩子们对这些器官的兴趣程度远远超过对婚姻的认识。婚姻即便对成人 都是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更毋需说该如何让孩子们去面对了。我和表妹在办泥家 家时,并没有从中获得多少乐趣,倒是医生病人的游戏使我们进入了真正的人生。 说实在的,办泥家家与其说是我和表妹的娱乐,不如说是我们对别人的模仿,唯有 在玩医生病人游戏时,我们才十分具体地感触到了对方。我是说,我们彼此十分深 入地走进了对方的身体。这是比抒情影片《走出非洲》所讲说的故事更为浪漫更富 有诗意的记忆,每一个细节都因为真实可感而显得金碧辉煌。那部影片里的所有令 人难忘的画面--诸如碧蓝的天空、温情脉脉的白云、还有起伏的山峦、无边无际 的草原连同在上面穿行的飞翔--全都在我跟表妹的爱抚中以自己的方式经历过, 体味过,甚至连赠送的礼物都相似;影片里赠送的是一枚指南针,我送给表妹的则 是一根儿童体温表;二者具有相近的象征意味,而且后者比前者更加深刻,因为体 温远比方向更接近本真的生命和同样本真的自然,不管是从肛门里得到的还是从口 腔里测试出的。可惜我跟表妹相处的年代不懂莫扎特,否则我们也会用莫扎特的A 大调单簧管协奏曲的第二乐章作为我们进入梦乡的导引;包括最后的离别,也应在 如此梦幻的乐章中了结。

 

    如果让我凭着记忆画出表妹的肖像,我一定从她那张可爱的嘴巴开始;始终微 笑着,宛如一弯新月,即便是流泪,嘴角也依然朝上翘起,更不用说她在唱歌时的 那种生动和甜美。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唱这首歌的模样:太阳光晶亮亮,雄鸡唱三唱 花儿都开了,鸟儿把歌唱   她的嘴巴在唱第一句时张得很开,仿佛要把阳光从 里面唱出来似的;而在唱到?花儿?一词时,又在?儿?字上打了一个很大的弯儿 ,好像花儿不啻一朵,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坛,要让人围着花坛走一圈才能把它 们一起唱出来。表妹在?儿?字上绕圈时,嘴巴也跟着张得圆圆的,让人充分感觉 到鲜花的妩媚可爱。也许正因为她唱歌时如此明媚的模样,无论她在什么地方在怎 样的情形下唱这首歌,我都能看见从她嘴里唱出的一道道亮晶晶的阳光。为此我还 差点在学校里惹祸,当老师问大家红太阳是从哪里升起时,我站起来大声回答说, 是从会唱歌的嘴巴里升起的。当时不仅全班同学懵了,连老师也吃了一惊,问我是 从哪里听来的?我说是我自己想到的。我这么说的时候还自以为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不料老师根本不相信我的话,放学后把我留下来足足谈了两个钟头,还特意为此 作了次家访调查情况,直到问清楚我妈和我舅都是部队培养出来的革命干部才作罢 。但老师最后还没忘了关照我妈妈说,这个孩子的思想有些混乱,希望加强教育。 我大概是有些混乱,我是说,我一走进学校就稀里糊涂,而一来到表妹身边就变得 特别清爽,特别聪明。表妹动一动眉毛,我都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准备干什么。

 

    表妹的眉毛很浓,这是她脸上唯一一处跟舅舅相象的地方。舅舅的眉毛也很浓 ,像两把利剑一样;但表妹的浓眉却像两道远山,起伏的山峦衬着天空般开阔的额 头,仿佛老鹰的一对翅膀,在振翅欲飞的一瞬间突然停住了,停在了表妹的眼眶上 。我喜欢远远地观赏表妹的浓眉,更喜欢闭上眼睛想象这两道起伏的山峦和后面的 天空,但我一点都不喜欢抚摸它们。我有一次在轻抚表妹眼皮时偶尔碰到了那两道 眉毛,感觉毛毛糙糙的,一点不舒服。说来真不好意思,我长大后第一次跟老婆交 欢就因为手指碰到了同样毛毛糙糙的阴毛,弄得不欢而散。有人告诉我说,要知道 女人下身的体毛只消看她的眉毛,我说不一定吧;可是那人坚持说肯定如此,没有 例外。我想了想没跟那家伙争论下去,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表妹虽然浓眉如远 山,但她下面根本就没毛。可是,那家伙的话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致我 看京戏时,见了花旦脸上画出来的那两道深深的浓眉,不知不觉地会联想她下面的 毛发该是什么模样的。我不知道表妹后来有没有长毛,但在我触摸她时肯定没有。 我很憎恶那个把眉毛和阴毛混为一谈的家伙,将表妹的浓眉在我心目中的诗情画意 消解得干干净净。这大概也是我讨厌后现代的一个主要原因,我憎恨消解。

 

    不管怎么说,表妹的美丽是怎么也消解不去的。她那双眼睛只有用镜泊湖一词 形容才算到位,我不是说用镜泊湖来比拟表妹的眼睛,而仅仅借用这个湖名;因为 表妹的眼睛让人想到的就是明镜和湖水,晶亮,明净,清彻,碧波涟涟,尤其是定 定地注视着你的时候,你除了扑通一声跳下去别无选择,我是说,跳进那片湖水里 。记得有一次我和表妹听说一些想不通的女孩子不远千里地跑到西湖投水自杀时, 我怔怔地对表妹说,你会那样么?表妹害怕地摇摇头说,绝对不会的;表妹说完后 马上问我:那么,你呢?我说我也不会的,但我又说,假如一动不动地看着你的眼 睛,我说不定真会跳下去了。跳进湖里么?不,我说,跳进你的眼睛里。表妹紧张 的神情一下了放松了,咯咯笑了起来,说,那才好呢,我可以天天跟你在一起玩儿 了,我想你的时候只要眨一下眼睛,你就从里面掉出来了,嘻嘻,真好玩。表妹说 真好玩的时候,嘴角向上一弯,眼睛微微眯起,一张脸就像一块小甜饼,让人恨不 得把它一口塞进嘴里含着。

 

    我曾经把表妹的手指含在嘴里,完了对表妹说,好吃,甜甜的,不信你自己尝 尝?表妹真的把手指放进嘴里,咂了一阵后,很失望地对我说:你骗人,一点都不 好吃。我想了想说,那肯定是你的口味跟我不一样,你的手指放到我嘴里好吃,而 放到你自己嘴里就变味了;也许我的手指让你吃就不一样了,你试试看。表妹把我 的手指塞到嘴里,品了一会,笑吟吟地对我说:咦,怪了,果然好吃。于是我到厨 房里找出一把菜刀,跑到表妹跟前;表妹吓得大惊失色,说,你这是干吗?我说我 想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让你吃。表妹说,跃进哥哥,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这能 剁吗?我说没关系,只要你喜欢。表妹面如土色地说:不,不,我不喜欢。我说你 骗人,你刚才还在说好吃呢。表妹急了,大声嚷嚷道:你是不是想让我也把手剁下 来给你吃啊?你真要剁,先剁我的!表妹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伸到刀刃下,于是就 轮到我着慌了,连忙转身逃进厨房,把刀藏了起来。后来我们就没有再玩吃手指的 游戏,但表妹的手指确实好吃,圆嘟嘟的,背面有好几个小旋涡,含在嘴里就像是 后来流行的奶黄包之类的小点心。

 

    表妹长高后,手指背面的小旋涡就不见了。但表妹自己并不感到可惜,因为她 特别盼望能长得跟我一样高。当然,她赶不上我。我在六岁的时候上公共汽车就要 买票了,而表妹直到十岁时才刚刚够买票的资格。为此,表妹很自卑。每每售票员 让她站过去测量是否过了买票线,她都要悄悄地踮起脚尖,而售票员一见她踮起脚 尖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了,朝她挥挥手说,去吧去吧,还早着呢。当她很沮丧地回到 我身边时,我就轻声告诉她,跟我比高低时踮脚尖不要紧,可是售票员没那么好说 话。她气哼哼地朝我瞪了一眼,说,别得意,将来谁比谁高还没一定呢。

 

    我跟表妹在一起时,总被人以为是亲兄妹,说我俩长得特别相像,就跟我妈和 我舅一样。可是,我觉得我像我妈,而表妹却并不怎么像我舅舅。表妹更像舅妈。 我喜欢表妹像舅妈,因为我觉得舅妈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我说舅妈漂亮不仅指她 长得好看,还指她的教养和风度,尤其是她坐在琴凳上弹钢琴时,简直美极了,让 人分不清她是琴声里的人儿还是琴声乃是她的写照,因为她就像琴声里叮叮咚咚的 流水,流水声有时欢快起来,就像一颗颗亮晶晶的珠子一般,滴溜溜地在键盘上滚 作一气;这时,舅妈的脸上就会洋溢起一片动人的微笑,在从玻璃窗子中透入的阳 光下显得特别的明媚。后来我每每听到施特劳斯家族所谱写的波尔卡舞曲时,就会 想起舅妈坐在阳光里弹奏钢琴的情景,尤其是荡漾在她脸上的微笑。我没见过舅妈 跳舞,但我相信她跳华尔滋肯定跳得很出色,我想像她在舞池里旋转的模样,一定 比那条蓝色的多瑙河更美丽。尽管我经历过跟表妹母女伤心欲绝的分离,但我想起 舅妈总是把她和施特劳斯那首《蓝色的多瑙河》联在一起,一点没有悲悲切切的感 伤。倒是想起表妹,我情不自禁地心生忧郁,怎么也走不出那个黄昏的暮色,走不 出莫扎特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里悠长悠长的梦幻阴影。

 

    说到舅妈的钢琴,我就忍不住要恨我舅舅,正是舅舅逼着舅妈把那架可爱之极 的钢琴给卖掉了。舅舅指责舅妈的弹钢琴是什么?小资情调?,还不许表妹跟舅妈 学钢琴。说实话,别说表妹,就是我,也很想跟舅妈学学弹钢琴呢,可是舅舅偏偏 容不下这个。舅舅认为表妹应该学学做护士什么的,以后万一打起仗来就派得上用 场了;舅舅说从来没见过弹弹钢琴就可以让敌人投降的事儿,只有资产阶级的小姐 才玩这种东西。至于我,舅舅更是寄托了很大的期望,说将来要成为大元帅。为了 成为大元帅,舅舅在我五岁不到的时候,就教我练功夫,说要我练成一身像他的老 上级许司令一样的?金钟罩铁布衫?,以便冲锋陷阵时刀枪不入。为此,舅舅让我 住到他家里,每天早晨五点刚过一点点就把我从床上拖起来,然后拉到花园里站马 步。通常是对着一棵梧桐树,双手平举,手掌直竖,掌心向外,好像要把梧桐树凭 空推倒一样;然后一屁股蹲下,蹲到膝盖和身子弯成两个九十度,屁股腾空对着地 面,仿佛在跟地球引力过不去,不管怎么引诱就是不坐到地上。我蹲了没几天就小 声对舅舅嘀咕,这有必要么?舅舅大声说道:小傻瓜,怎么没必要,万里长征就是 从这马步蹲起的。我有些不服气,对舅舅说:可你上次还对我说过,长征队伍是从 瑞金出发的。舅舅说,没错,是从瑞金出发的,但蹲马步是出发之前的准备,好比 打仗之前先把枪给擦得锃亮锃亮,懂不懂?我看着舅舅威猛的样子,只好说懂了, 其实心里却一点都不懂。人的身体怎么能跟枪比呢,枪要擦亮,身体也得擦亮么? 不懂,真的不懂。

 

    我不知道是舅舅喜欢打仗还是战争喜欢舅舅,反正舅舅动不动就把打仗挂在嘴 上。舅舅的敌人先是美帝国主义,后来又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舅舅先是说,只要 美帝国主义一进犯,他就马上回到部队里去;舅舅后来又说,只要苏修社会帝国主 义胆敢发动战争,他马上回去带兵上战场。记得后来珍宝岛开战时,舅舅激动得坐 立不安,说这下总算给盼到了,狗日的苏修,老子不打到莫斯科去情愿接受军法处 置。可是结果舅舅既没有打到莫斯科去,也没有受什么军法处置,而是依然当他的 党组书记,在大会上再三强调要?备战备荒为人民?,随时准备打仗,而且不是小 打,也不是中打,绝对是大打。也许是舅舅一直没能捞到打仗的机会,于是只好在 家里打起了舅妈,?啪?一个耳光,把舅妈打翻在地板上。舅舅打舅妈的理由是舅 妈成了一个不要脸的?腐化分子?。我有一次悄悄地问我母亲,什么叫做?腐化分 子?,我母亲瞪了我一眼说,小孩子家不要瞎三话四!

 

    舅妈挨了打之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哭了一天一夜,后来是我妈妈去叫开门 的,跟舅妈两人关起房门谈了大半天,不知道谈了些什么。这次谈话后,舅妈就跟 舅舅分开过了。舅妈从三楼舅舅的房间里搬到二楼自己的书房里,住在表妹隔壁, 而我只好从舅妈的书房里搬到底楼的客厅里,一直住到上学那年。我上学后,每星 期到舅舅家来住一次,星期六下午过来,星期天晚上回去。自从舅舅跟舅妈闹翻后 ,舅舅对表妹的喜欢也递减了,几乎把所有的父爱都转到了我这个外甥身上。一到 周末就派他的司机到我家来把我接过去。记得有一次他怔怔地对我说,要是他能有 我这么个儿子就好了。他是在他的房间里对我说的,一面说着,一面使劲吸烟。我 一直没有弄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感叹英雄无后呢,还是重男轻女,也许 两者都是,也许两者都不是。我当时听了不知如何表示,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等他 吸完一根烟之后,他又开口了,说,孩子,长大后千万不要找知识分子做老婆,哪 怕你做了教授也不要,情愿找个农村姑娘,朴实,能干,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这句话我听懂了,他是在埋怨舅妈太知识分子化了。他一直说,毛主席说得真对, 劳动人民要知识化,知识分子要劳动化。他大概是嫌舅妈不够劳动化,喜欢看书, 弹钢琴,不习惯整天做家务。他甚至连舅妈到中学里去教书都反对,说在花园里种 种菜多好,干吗非得去外面穷折腾呢?舅舅说在花园里种菜的意思是,让舅妈把花 园里的花花草草全都拔掉,种上萝卜青菜丝瓜。舅妈反驳说,从来没听说过在花园 里种蔬菜的荒唐事儿。舅舅顿时就光火了,说毛主席都在花园里种上了蔬菜,你居 然没有听说过?!舅妈说,你又不是毛主席。舅舅说,但我就不能学习毛主席么? 舅舅还说,不仅我得学,你也得学,你就是不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才改不掉身上的 小资情调。为了花园里要不要种蔬菜的事情,舅舅跟舅妈吵得很厉害,但这次舅舅 没有打舅妈,而是把一叠毛主席的书朝舅妈面前重重地一放,表示最后把舅妈交给 毛主席发落。

 

    舅舅对毛主席的感情是很深很深的。因此,当我听说舅舅参与暗杀毛主席的消 息后,死活不相信,准是有人陷害他。说我舅舅喜欢打仗是完全可能的,但他绝对 不会不忠于毛主席。就在听说舅舅参与暗杀事件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舅舅;有人 说他在暗杀事件中被打死了,有人说他在事情败露后开枪自杀了,反正舅舅死了是 肯定的,连死亡通知书都下来了,只是没有骨灰盒罢了。舅舅死后,那个保健护士 出身的新舅妈继承了舅舅的全部遗产,除了那套花园洋房,因为被上面给没收了。 听到舅舅的死讯,妈妈是最伤心的,其次是我。要不是舅舅逼着舅妈卖掉了钢琴, 要不是舅舅打过舅妈一个响亮的耳光,我会跟妈妈一样伤心。我不知道表妹知不知 道舅舅死了,她知道了会不会伤心;我想表妹也会跟我一样的伤心,不管怎么说, 舅舅从来没有亏待过表妹,表妹是舅舅的独生女。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表妹伤心的模样,两行清泪从眼眶里往下汨汨流淌, 宛如两道从远山上挂落的细细的小瀑布,洁白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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