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津2007年结婚的时候,出家门的时候,我跟随长长的送婚队伍,哭得昏天黑地、不能自已。 哭自己的窝囊,哭逸津为家里所做的牺牲,哭从来没有好好呵护、好好报答过她,我给她的嫁妆,就一台5000元的笔记本电脑,虽耗费了我所有的积蓄,却还是那么的寒微。 2001年的时候,逸津虚岁16岁,跟我们的父亲15岁出外谋生的年纪差不多。她跟随舅舅家的两个表姐,三人一起去了鞋革厂,成了流水线上的一名女工,那一年,她还未成年。 逸津去鞋革厂的那年秋天,我正在市区读高二,功课繁重,只有周末的时候才会回家。 那次周末回去,没看见逸津,我知道她已经辍学去打工了,母亲说逸津平日里都是穿大孩子穿过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实在不能看,临近出发的前一天,母亲带着逸津,卖了一些原本要当种子的花生,换了一点钱,咬咬牙,给逸津买了三套换洗的衣服。 逸津长那么大,哪怕是过年,也从没有一次性买那么多衣服,虽然一直拉扯母亲的衣角,说一套就够了,买完衣服,她还是开心的一跳一跳。 是啊,我那16虚岁的傻妹妹,哪里知道接下来的艰辛……我回去的两天,看不到逸津,心里空落落的,似乎丢了魂。 鞋革厂有裁剪、鞋帮、上胶水等工序,两位表姐和逸津一进工厂,就被分配到了刷胶水的工序,看似轻松,其实这道工序最要命。 胶水太毒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们眼睛被呛得泪流满面,后面就有红眼病,那阵子逸津天天滴着滴眼液,但都不见好转,再后面,更严重的症状出现了:指甲无缘无故脱落了,疼得半死。 逸津不爱说话,大概是身为老二的缘故,老家重男轻女,我是长子,父母把大多数的宠爱都给了我,后面还有幺妹逸佳,逸佳嘴巴很甜,算是母亲的掌上明珠。 逸佳出生于1989年,小我五岁,小逸津三岁,大家都宠着她,让着她。家里本身就穷,平日里穿的吃得都不好,一般我有吃什么,逸佳也能分到,但是逸津未必有份,除非分量充足。 每年端午节的时候,家家户户用茱萸煮鸡蛋,茱萸水用来洗澡,驱赶不干净的东西,茱萸叶子插在门楣上,驱赶邪恶,茱萸煮出来的鸡蛋,黄绿黄绿的,颜色好看、很香。心灵手巧的母亲,会用毛线勾出三个线兜,用来给我们三兄妹装鸡蛋。 我是男孩子,一般可以分到8到十个鸡蛋,逸津逸佳,每人5个鸡蛋。逸佳比较嘴馋,蛋分下去一两天,就会吃得精光;逸津舍不得,一天最多吃一个,这样麻烦就来了,逸佳没有鸡蛋了,她会哭着吵着要我们的鸡蛋,我会送一个两个给她,但是这并不能满足她的贪欲,她会很粗暴地直接开抢,抢逸津的,可怜的逸津,每次舍不得吃的东西,都会被逸佳抢掠一空,端午节的鸡蛋、亲戚往来的礼物、配饭的鱼肉,统统抢逸津的。 父亲长年不着家,母亲对此也没说法,逸佳抢上瘾了,似乎觉得理所应当。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逸津,总是很沉默,不爱说话,很有想法。有骨气也执拗。 偏偏母亲很痛恨她这种性格。 我们三兄妹,小时候经常挨母亲的板子,有时候挨得有点莫名其妙,比如人家随便上门告个状,我们三都会被打个半死,母亲诸事不顺,更见不得我们在外头惹祸,常常不问青红皂白的打骂我们。 幺妹性格随我,母亲打得再凶,我们都不会记仇,好了伤疤忘了疼,屁颠屁颠地跟在母亲身后。 天下的母子,哪有隔夜仇,母亲每次打完我们,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偷偷抹泪。 但逸津跟我俩不一样,倔强得很,如果是被冤枉了,或者她觉得自己有理,而挨了母亲的打,她一声不吭,绝不求饶,常被母亲打得伤痕累累,打完之后,她会记恨母亲。 母亲有时候忘记了先前打过她,会使唤她干活,逸津听见了,会去做事,但绝不应和,有时候可以两三个月甚至半年不和母亲说话。 母亲是个有着极度穷自尊的人,逸津无声地反抗,加剧了她对逸津的嫌弃。所以,每一次,只要逸津逸佳打架,被母亲打的,一定是逸津,毫无例外。 逸津比我小两届,上小学的时候,经常被同学欺负,每次被同学欺负,欺负她的同学,都会被我一顿痛揍,小学五年,我为逸津打过的架,多的数不清,每次都被低年级的老师抓到办公室,罚站、向对方道歉。 初中我去了隔壁镇,逸津在学校的情况,我不得而知。跟着就是高中,我去了市区读书,回家的次数少了,逸津在学校所遭受的委屈,我更是无从得知了,逸津忍耐力强,没有天大的事,都不会回家说。 父母忙于生计,很少管我们。小时候我和逸佳天性爱打架,经常被老师和小朋友投诉,母亲每次都打我们,倒是逸津,安安静静的,不惹事也不说事,像是个空气,倒也让母亲省心。 逸津在鞋革厂受尽了毒胶水的苦,但她一言不发。每个月准时拿钱回家,她留一丁点买日用品的工资后,其余的都如数上交给母亲。 交完工资,她会静静地在床上看书,《故事会》、《寓言》、《文化苦旅》等,都是她爱看的书,她舍不得买新的,都是去镇上二手书店淘来的,每次买到一本自己爱看的,都如获珍宝,找个角落,静静地阅读。 逸津是什么时候成人的,逸津是什么时候指甲脱落的,母亲一概不知。 直到母亲回了趟娘家,才知道表姐们都不堪忍受毒胶水的侵袭,撑了半年多,都早早辞工了,而我那沉默寡言的妹妹,挺着脊梁骨,硬是撑了一整年。 母亲的心不是铁打的,她再不待见逸津,逸津也是她的女儿。她自己去了鞋革厂,生拉硬拖地把逸津带回了家。 逸津去鞋革厂一年,刚开始的时候,一个月800元,后面熟练了,一个月可以拿到一千二三,钱虽然不多,但实实在在地缓解了家里的钱荒。 父亲在家里休养了三五个月,也去了工地,他说他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如果感觉到不适,就会休息休息,我们很担心他,但是没有办法,泥水匠的工资,在2001年前后,已经有所上涨了。 母亲和逸佳在家里养猪。 年猪长得不错。但是两只母猪生下的猪崽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一年多的时间里,母猪生了两次猪崽,一只母猪,一次都可以生七八只小猪崽,刚出生的小猪,肉呼呼、圆滚滚的,超级可爱,我们经常抱着小猪崽喝奶,那场面太温馨了。 但是很不幸,我们家养的小猪,长到一两个月的时候,耳朵开始变焦,慢慢地会掉一部分。后面会陆陆续续死掉,我们常把病死的小猪拉到屋后的山坡上掩埋。病死的猪,会相互传染,慢慢地,一栏的小猪,陆陆续续全死掉,我们欲哭无泪。 我们完全不懂养殖的技术,不得要领,匆匆上马,以为努力就会有收获。可现实却很残酷。 养了一年多,两栏的小猪,无一幸免,埋完最后一只死去的小猪,我们的养猪梦,也彻底埋葬在山坡上了,小猪没了,母猪自然也是累赘了。我们把母猪卖给了猪贩子。 猪贩子上门收猪的时候,告诉我们,我们家的猪,是得猪瘟死掉的,那阵子流行猪瘟,如果早早干预,或许还有得救……马后炮一样的话,只能让人徒生感伤。 逸津从电子厂回家后,大概是距离产生美吧,母亲对逸津的态度好转很多,在逸津在家的那段时间,母亲养了几只公鸡,说是要给发育中的逸津补身子。公鸡长成之后,杀了,用铝箔包好,放在大铁锅里,周围洒满粗盐巴,点上木头,慢慢煮。 这一次,整只公鸡都是给逸津吃的,逸佳没分,也不敢抢。母亲说了,等逸佳这么大的时候,她一定做给逸佳吃,逸佳点点头,喉结剧烈吞咽着。 逸津吃得津津有味,说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了。 很多年以后,逸津每次回娘家,都念念不忘当年吃过的鸡肉。今天的生活,已经比过去好过很多,母亲养鸡,不再是为了卖鸡蛋或者直接卖掉鸡,而是为了改善家人的伙食,只要逸津逸佳愿意回家,随时都可以像过去那样做一只鸡给她们吃。 念叨的次数多了,母亲也上心了,现在逸津回家,基本是带着三个儿女,大概是年纪大了点,大概懂得母亲的艰难,倒不敢吆喝母亲什么,但母亲很懂她,不用要求,也会主动做一些逸津爱吃的,比如焗盐鸡。妈妈的手艺自是不差,不知道逸津还能不能吃出十几岁的那种味道。总言之,逸津出社会以后,和母亲的关系,慢慢改善。 2002-2004,两年的时间里,逸津去过电子厂,组装电子仪器;去过广州,在表哥的档口帮忙卖头花、首饰等饰品;后面又去了南京,在私人医院里当前台护士。 我是2002届的仰恩大学市场营销学生,2002年的时候,我办了自己的银行卡,逸津每个月会挤出500-1000的生活费给我当学费。 逸津生性安静、寡言,我们很少联系,每个月她忘我银行卡上打完钱,都会发短信:“哥,给你打钱了。”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我有时候想找她聊聊,却始终不知道怎么去开口。 其实从2002年下学期开始,通过卖面包、开杂货店,我手头渐渐宽裕,也跟逸津说过我有钱了,叫她不用再打钱了,留着点钱给自己买点自己喜欢的。她总说“没事”。每个月准时地给我汇钱。 有了钱,终于可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用做校园生意赚到的钱,改善了着装和伙食,也改善对书籍的投入,在大学期间,我买了很多自己喜欢的书籍,余秋雨系列的作品,余华的系列作品,四大名著全套精装版…… 后面,又开始谈起了校园恋爱。渐渐地,我有点乐不思蜀。 2004年,16岁的小妹参加中考,逸佳的成绩比不上我俩,但也不差,中等水平吧,市区那些比较好的高中估计有难度,上普通的高中,按她自己的话讲“等于把钱打了水漂”。因此,她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中考那会,母亲跟随父亲去了工地,只有逸佳一人在家,我从学校赶了回去,考场就设在我们镇上的中学内。我们一大早吃过饭,我用自行车载逸佳去考场,看她走进校门,隔着铁门,我大喊“一定要好好答卷,会做的先做,不会做的先跳过”,逸佳大声应着“知道”,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连着三天,我天天载逸佳去考试,每次问她:正常发挥了吗? 她都会很不耐烦地说:就那样。 怕给她太多压力,我就不再追问。 考完最后一场试,我问她发挥得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交了白卷。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气得想抽她一巴掌。 那一天,我在前面推着车,逸佳在后面跟着,走啊走,从镇上到家里,三公里的路,我们走得异常沉重。 逸津在广州,是帮表哥看店,去了南京,是帮表姐夫的医院当前台,都是自己亲戚。她去了南京后,表哥的店面没有了可靠的家里人帮忙卖货和点货、收款,急得团团转,因此,逸佳一考完试,舅妈就跑到我们家,问逸佳初中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如果继续学业,她借点钱给我们;如果像逸津那样,她希望逸佳去广州帮忙。 逸佳把交白卷的事如实相告,舅妈显得很惊讶,旋即满心欢喜地说“没事没事,你哥店面生意越来越好,你过去历练历练,学点真本事,将来指不定比读书好……” 逸佳很快跟随舅妈去了广州,接替逸津原先的活。逸佳跟逸津不一样,活泼好动,大大咧咧的,性格像男孩子,体格也比逸津好很多。去广州不久,舅妈打电话给我们,说逸佳做事麻利、勤快、嘴巴很甜,客户们都很喜欢,说她已经在学习讲白话了。 既然逸佳选择了她自己的路,现在能那么开心地干着,而且是在自己表哥家,我们也放了心。 母亲身体不好,去工地主要是方便照顾父亲,妹妹们都出去打工后,家里的压力慢慢被分解掉了,父亲不用再那么辛苦打拼了,家里边没有人也不行,逸佳去广州后,母亲就回到老家了。 逸佳走后,很长一段时间,要强的母亲经常哭,逸佳在身边的时候,叽叽喳喳,她常常觉得很烦,现在一下子出去打工了,她不舍得也不习惯。 逸佳性子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在家那会,嘴巴馋的时候,经常跟母亲说“反正哥哥姐姐都出去了,蛋生再多他们也吃不上,不如把母鸡宰了吃掉”。 母亲见她那副德行,常常很窝火,说都是自己宠坏了她,造成她那么自私放肆的性格,为了把家里的几只母鸡吃掉,逸佳不知碎碎念了多少回,每次都被母亲骂个半死。连鸡屁股都没吃着。 逸佳走后,偶尔打电话回家,会问“那几只母鸡还在不?” 母亲一听,哭得七荤八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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