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段話語在社交媒體間流行:國人與國人第一次見面,就打量對方的身份,身價。然後選擇,是給對方跪著,還是讓對方給他跪著。 這種對於“身份”,或“身份認同”的嘲諷,因應了國人當下的“穿越感”,即眼下的國人如同穿越到了古代,滿大街聽到的都是“定於一尊”,也滿大街都是被定於卑微,給他跪著的國人。 梁武帝見達摩是禪宗寶藏《五燈會元:東土祖師》的開篇,亦可被視作禪宗的開篇。武帝問達摩: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 可見,這位一千五百年前的梁武帝也有“身份認同”上的焦慮。即便已經在位二十五年,有明確的“安國利民”的功績,更做了前所未有的“造寺,寫經,度僧”的“世紀工程”。但依然心裡沒底,依然尋求達摩,這位“南天竺人”的認證或頌揚。 這進一步讓我們看到了“身份”或“身份認同”的明顯特徵:沒完沒了。即便已經是“一尊”了,卻還是要“定於一尊”。從始至終都不會有穩定,確定的滿足或滿意,而是伴隨著無法消除的焦慮和恐慌。 達摩當然了解“身份認同”的這一痛苦特性。於是指出:祖曰:並無功德。帝曰:何以無功德?祖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行,雖有非實。 這個“雖有非實”是我們首先要解決掉的問題。這與我們的習慣有很大的出入。我們習慣了“有”就是“實有”。不理解為什麼要劃分“有”與“實有”。更難以接受以“有,但並非實有”來說事。所以,“雖有非實”這一禪宗精髓,很可能會被我們當作悖論,當作是一個偽命題而排斥,繞道,丟棄。若是如此,就真的落入了達摩所說的“並無功德”。“穿越”去了與禪宗不相干的地方而大談特談禪宗。所以,這是一個我們必須要解決掉的問題:即達摩為什麼?或憑什麼區分“有”與“實有”呢? 我們來看“語境”。當武帝問“何以無功德”,而達摩回答“雖有非實”時。顯然,達摩沒有否定“功德”的存在。或者說,達摩沒有否定“有”。而是在指出“功德”或“有”會變化的,相對的面向:就像一個有漏洞的水桶,無論裝進去多少水,水既不會被裝滿(滿足),且終將漏的一干二淨 – 是所謂“有漏之因”。而“如影隨形”則指出了“有”也會以“投影”,“影像”,“幻象”的“假有”方式出現。 這表明達摩想在“有”的定義上與梁武帝達成一致。是在向武帝指出“有”會變化,並因為變化而消失,如同一個投影,或影像那樣不絕對的,相對性的面向。否則,如果武帝口中的“有”是絕對的有,而達摩所說的“有”是相對的有(假有)。那麼,整個討論會變成雞同鴨講。 而指出事物(或功德,身份)的“相對性”爲什麽如此重要?以至於達摩將“相對性”等同於“無”,指出“並無功德”呢?這是因為“相對性”具有與“無”或“零”相同的特性。一堆“零”加在一起還是“零”。一堆具有相對性的事物加在一起,也絕不會變成絕對。其狀態依然是不穩定的,不確定的,變來變去,會消失的。那麼,獲取或收集再多的功德或身份,就是在收集相對性。如同將一堆“零”加在一起。 但是,這並不表示“0”沒有作用。並不表示“功德”或“身份”沒有因果作用。達摩明確的指出“此但人天小果”:相對性的“功德”會導向某種相對的獲得感,或相對的成果(小果)。重點在於,這些相對的東西具有短暫性,不確定性,不穩定和不安全的特性。會帶來失望,失去,失敗的焦慮和恐慌。而如果我們看不到這一真相,則會因為自己竭盡全力,甚至不擇手段,也終究無法將一個有漏洞的水桶裝滿,無法獲得確定的,恆定的滿足和滿意,而變得焦躁,或氣急敗壞,而選擇走向極端,摧毀他人,也摧毀了自己。 然而,不幸的是,我們是習慣的奴隸(我們也很少看到這一真相): 帝曰:如何是真功德?祖曰: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我們習慣了非有即無,非真即假,Yes or No。並認為這是唯一正確的,唯一有效率的處事“美德”或“功德”。除此之外,我們不習慣“雖有非實”,不習慣看到“功德”,“身份”,“身份認同”的相對性。梁武帝也不例外,習慣性的將“雖有非實”等同於了“否定”(No),等同於“無”。因此而追問“什麼是真(功德)”。 為什麼“真”這麼重要?顯然,在梁武帝的習慣,或在那個時代的“共識”裡,“真”代表了穩定,確定,恆定和絕對。但是,達摩“體自空寂”,“不以世求”的回答,再次的與梁武帝的習慣,與那個時代的“共識”不對標。 什麼是一千五百年之前的梁武帝對於“真”的習慣性看法,或那個時代的“共識”呢?回到“語境”,那個時代最有影響力,最具共識,占據了主流的看法是:這個世界及生命有一個起源。或來源於天神,上帝。或演化於混沌,太極。總之,要有一個起源。也正是因為有起源(或稱“第一因”)。則這個世界及生命服從於“天道”,“天命”,“天意”,“天理”(秩序,道德,合法性)而運行,而演化,而獲得穩定,確定,恆定,絕對。而避免被懲罰或毀滅。順便說一句,現代人往往看不到“大爆炸理論”其實是“造物主”或“天道”的沿襲,而並不具有真正的超越性。因為,“大爆炸”並沒有超越那個共識:即這個世界及生命有一個起源。而無論這個“起源”是天神,混沌,上帝,或大爆炸。相同之處是:有一個確定的,絕對的,獨立存在的起源。而如果這個起源是“大爆炸”,則這個世界及生命就服從於物質規律或客觀規律(猶如天道,天理),而向著如“末日審判”式的確定結局演化。這就是為什麼現代人會驚呼“科學的盡頭是神學”。 然而,偏偏達摩傳達的是“大乘”,講的是“緣起”,也就是“相互依賴而生起”,或“起源是有依賴關係的”。這會帶來了對於這個世界及生命的顛覆性看法。因為,如果“起源”是有依賴關係的,則它就是相對的,不絕對的。那麼,一個相對的,不絕對的“起源”而產生或演化出的一切,也不會有任何絕對,確定,穩定可言 - 是所謂“體自空寂”。而穩定,確定,絕對的“真(功德)”,也無法通過積累,搶奪,壟斷更多的相對性之物來獲得 - 是所謂“不以世求”。換句話說,如果起源是相對的,不絕對的,則未來就是開放的。並沒有任何確定的,絕對的,不可動搖之物存在,或可以延續到未來。也沒有所謂“歷史的必然”,或“歷史的終結”,或宇宙“確定的演化方向”。 這樣的超越性,對於並不真正的了解“緣起”,或是將“緣起”當作“起源”的梁武帝而言是不習慣的,也有違時代的共識。於是,只能繼續追問: 帝又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祖曰:廓然無聖。 剛才講到,在一個認為“起源”是確定的,絕對的,真實不虛的“共識”體系,或稱“世界觀”體系裡:宇宙或自然,歷史或人類事務,都猶如“天道”,“天命”那樣,具有確定的,必然的演化方向。整個過程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因此,了解或把握“開始”,“第一因”,“第一義”,或“初始條件(initial condition)”,就是人類(意識或主觀)的“第一要務”,是人類避免懲罰和毀滅,而通向“自由”和“必然”的唯一路徑。這樣的世界觀,或共識體系伴隨著人類至少走了二千多年,已經變得非常強而有力。不要說梁武帝無法超越了,即便是當代的科學家也無出其右。所以,應該怎麼看到“緣起”的超越性呢? 關鍵在於“緣起”所指出的“依賴關係”。而這一關鍵也是科學家們的共識。譬如:科學學科的起點“公理(Axiom)”或“公設(Postulate)”被認為是“自證(self-evident)”的:即沒有任何依賴關係,不依賴其他東西而存在,也不依賴任何東西來證明,而只能是自己證明自己(自證)。理由不複雜:一個真正的“起點”或“起源”,怎麼可能有依賴關係呢?怎麼可能需要依賴其他東西而存在,而證明呢? 然而,“緣起”則如實的觀察並指出:如果有某個東西是“自證”的,即不依賴任何東西來證明。那麼,它也應該不依賴於我們的感知和指出。而一旦我們知道,或指出某個對象是“自證”。則在實際狀態上,這個被我們知道,看到,想到,分析,推論並形成共識的“自證”,已經依賴於我們的思維,感知,分析和交流,而無法滿足“自證”之沒有任何依賴關係的定義,而使學科的起點現出了它悖論的原形。 這種“悖論的原形”也出現在了主觀與客觀誰才是起源,或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誰才是真理的辯論或爭鬥當中。譬如:當唯物主義者否定“客觀”依賴“主觀”的時候,是什麼在做出這個否定呢?不正是唯物主義者的“心”或“主觀”在做出這個否定嗎?而當唯心主義者強調“心”才是“第一性”的時候,他們同時指出“物”是“第二性”的。這說明“第一”要依賴於“第二”才能成立。並沒有一個獨立的,沒有依賴關係的“第一”可以存在。就像我們無法隨便指著一個東西說“它是第一”。我們必定依賴了某個“第二”,則“它是第一”才能成立或存在。 所以,在實際狀態(實相)上,一切都有依賴關係,或依賴關係無法消除,包括“起源”,“起點”,“公理”或“自證”,都不能例外 - 這一“緣起”的發現,建立在對現象的如實觀察之上,亦經得起經驗的檢驗。反倒是那些主張有一個確定的,絕對的起源(或第一因)。以及聲稱科學的起點,或公理是“自證”的看法,則並非建立在如實的觀察之上,而是建立在了柏拉圖式的理想,理論,理念,或習慣與共識之上。儘管這樣的共識系統(或科學體系)以注重觀察和經驗著稱,但偏偏在“起源”或“起點”問題上不能如實貫徹。而是表現出如蒯因(W.V.O. Quine)所說的,頑固的“形而上學信仰”- 即便與實際觀察,或經驗事實不附,但依然“堅持到底”(hold come what may)。(亦可參考蒯因在《Word and Object》中對於本體論相對性的闡述) 梁武帝也同樣的“堅持到底”: 帝曰:對朕者誰?祖曰:不識。 這是一個必定會發生的質問。面對達摩一路的“否定”,否定“功德”,否定“第一義”,而大談“雖有非實”,“體自空寂”,“廓然無聖”(廓然=空曠寂靜)。不要說梁武帝了,絕大多數的現代人也會不以為然的反問:那麼,這個明明白白的,在我們面前大談“雖有非實”,特談“空寂”的人(你),是否也“雖有非實”,也“廓然無聖”(空)呢?所以,這個“對朕者誰?”也含有指責達摩不顧“共識”,不尊重“常識”的味道。 達摩當然知道“共識”或“常識”不是“真理”,也不是“實相”(究竟的真相)。但是,要向一個習慣於將“共識”或“常識”當作真理,當作究竟真相來看待的人解釋這一誤解,則相當困難。弄不好就會落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後被拋棄,被懲罰的下場。因為,當時在場的人都看到,聽到,感受到了有一個“美女”的事實(共識)。無論孫悟空一再的指出這個“有”“雖有非實”,是“假有”或“假相”。但是,共識或常識在於,凡有因果作用,有形體或實體,會說話(聲音,語言),能調動你的同情心或道德感(覺受,體驗),那就是“有”,就是明明白白的“事實”。那麼,在這樣的“共識”,或“事實”之下,消除白骨精(假相)就會被看作消除真相,而有違常識,常理,倫理,道德,底線,等等等等。 順便說一句,現代人也習慣用“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老生常談來誇獎孫悟空一番。而並沒有看到,也不習慣看到“本質”也“雖有非實”。因為,就像乾才分析的那樣,包括“起源”,“起點”,“公理”或“自證”在內一切事物或概念的真實狀態,或實際狀態都有依賴關係的,“本質”也不例外。而如果“本質”是有依賴關係的,則“本質”就是相對的,不穩定,不確定,不絕對,會變化,具有欺騙性的,與現象的特徵相同,並不具備絕對的,確定的,恆定不變的,所謂“本質”的特性。 所以,在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之下,或在達摩“緣起”的“佛眼”看來,本質與現象是同一種東西。這對於束縛在“二元對立”(或二值邏輯)思維框架(或稱理性框架)之中的梁武帝,或“當時在場的各位”而言,是另一個巨大的不習慣。因為,“二元對立”,或二值邏輯的特徵在於非真即假,非有即無,yes or no。顯然,這樣的系統無法處理“緣起”之“雖有非實”,無法處理“本質與現象是同一種東西”。但是,如果“緣起”是這個世界及生命的真實狀態,或實際狀態。則“二元對立”,二值邏輯就與真實狀態或實際不一致。反而與佛法對其的稱謂“妄想”,“幻覺”或“夢境”一致。 所以,為了能夠離開夢境,為了與這個世界及生命“緣起”的真實狀態相一致。佛陀發明了“不二”或“無二”的訓練方法,來培養出“非二元對立”,“非二值邏輯”的,“不落兩邊”,“非有非無”,“空有不二”的看待或處理事物的態度與習慣。 因此,當沉浸在“二”的習慣裡的梁武帝發出質問:難道不是有一個明明白白的你(對朕者)?有一個真實存在的我(朕),以及真實存在的群臣和宮殿(共識,常識)的时候。達摩的“不識”即是“不二”。即是在指出,“你與我”,“自我與他人”,“功德與缺德”,“一尊與卑微”,乃至“起源與終結”,“絕對與相對”,“本質與現象”,“江山永固與輪流坐莊”的真實狀態是“不二”的。對立的兩邊在究竟上都不具備確定的,絕對的,恆常的,或本質的特性。所以,任何“二元對立”的取捨,愛恨,是非,榮辱,貴賤,存亡,乃至無所不用其極,就只會帶來沒完沒了的焦慮與恐慌,與這個世界及生命的真相,或真實狀態並不一致。 顯然,這樣的“不識”或“不二”,對於把“緣起”當作“起源”,把“共識”當作“真理”,並堅持“二元對立”的看待一切的梁武帝而言過於超越了。因此, 帝不領悟。祖知機不契。是月十九日潛回江北。 “帝不領悟”是可以想見的。而“祖知機不契”則為我們展現了佛法與禪宗的教學動機(佛法術語是“發心”)。達摩當然知道什麼叫“契機”,當然知道梁武帝有“身份認同”的需求,或稱“合法性需求”。知道可以使用“定於一尊”,或是編篡出一幕幕爭先恐後下跪的“穿越鬧劇”,或是去稱讚梁武帝“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的功德,而趁機拿到幾個“造寺”的工程項目。但是,達摩卻選擇“不契機”,堅持與武帝討論佛法的見地,堅持討論“有與實有”,“相對與絕對”,“共識與真理”等哲學問題,或世界觀問題,以及方法論問題。其動機或發心是“悲心”,或稱“菩提心”。因為達摩知道,哪些站在了高位,手握權力,或哪怕是一個企業的領導人,導演,編劇,或幕僚,他們最需要的是異於常人的看到真相,看到真實狀態為“緣起”的能力。這才不至於屢屢的被“白骨精”式的理念,理論,理想,主義,身份所欺騙,而把國家,團隊,民眾,自己都帶到溝裡。 數年之後,達摩終於遇到了“對的那個人”。我們將看到禪宗二祖慧可,如何觀察到“緣起”的真相,如何實踐超越“二元對立”,並最終證得“雖有非實”之“無二”的實相。 我們下回接著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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