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现代汉民族标准语——普通话——的标准音,北京语音,跟全国多数汉语方言相比,有三个特点相当醒目:一、舌尖声母分舌尖前、后两组,即平常大家所说的平翘舌之分,z、c、s与zh、ch、sh;二、声调中有一个214的降升调,即上声调;三、有大量卷舌型儿化变音词语。例如“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这些特点,都像双刃剑:一方面,它们让人觉得北京语音新颖有趣,独具魅力;另一方面,它们又是其他方言区和母语非汉语的人们学习汉语普通话的难点乃至雷区,拗折嗓子,吃尽苦头。比较而言,上述三个特点中,第二个特点即单字调的降升调,学习的难度最小。因而,也最容易给人留下新颖有趣、魅力独具的印象。换言之,北京语音的几个特点中,降升调即第三声,最能给人以美好、温柔的印象。
上升调的美好印象,当然也来自跟其他三个声调的比较:阴平调子(55)太高,容易给人虚假唱高调的感觉;缺少变化,给人单调贫乏的感觉。阳平是上扬调(35),但是动程不大,缺少弧度,听起来不够悠扬;去声的高降调(51),不是像在怒骂斥责,就是像是皮球正在泄气——这或许正是古人提出“去声分明哀远道”说法的依据。这些声调的缺点,上声统统没有。另外,作为北京话四声里唯一的曲折调(214),它有这样的特点:音高有变化,让人不感觉到单调;降少扬多,容易给人积极上进的感受;听觉时长超过其他声调(像是两个音节),给人以从容优雅的感觉。综合言之,我认为,上声调是北京语音最温柔的部分。
但是,到了普通话里,这个最温柔部分的特点,岌岌可危。首先,众所周知,当上声字碰到另一个上声字的时候,前一个上声调字变为阳平,例如“你也有美好理想”,说快了就变成“泥爷油霉嚎犁翔”。其次,当上声字后边连着去声字时,这个上声字就变成了“半上”(21),后边升高的部分(14)没有了。这种残缺感,不像维纳斯的断臂,而像太监的“下边(没有了)”。此外,就是处于词语、句子末尾的上声字,如今也往往被念成了太监式的“半上”。这个“半上”的调子,音调低且短促,听起来有些含混不清,容易致人疲劳、昏聩。种种情况,不是变为阳平,就是变为“半上”,人们说普通话时,几乎没有了念降升调(214)的上声字。因此,中外不少研究汉语语音的和从事汉语教学工作的专家,都提出这样一个主张:为了减轻人们的声调学习负担,干脆不再教他们上声调念降升调,直接念高升的阳平或低降的“半上”。
在这一点上,我是保守派,持反对态度。十余年前,在韩国举行的一次学术大会上,我曾发言发对韩国外国语大学一位教授(此人因为经常在韩国电视上教韩国人说汉语,大大有名)对外汉语教学中不妨取消四声里最难学习的降升调,直接教“半上”调的建议。当时的理由主要有:语言学习不能只掌握语流声调,还要掌握单字声调;单字声调掌握好了,一定时候,连读变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总之我认为,上声字不掌握降升调,是语音知识的一种缺陷。
昨天乘坐公共汽车,我第一次真切地注意到北京话上声字念降升调的优美。一个胖胖的、其貌不扬的北京籍女售票员,声音相当清脆。最难得的是,每个位于句子末尾的上声字,她都念标准的单字调,即降升调214。“下车请刷卡”、“下一站蓟门桥北”,一点都不含糊,不偷懒,听起来非常清楚,尤其是“下车请刷卡”,听着很像“下车请刷卡啊”,让人觉得她很亲切,敬业。而紧接着车内广播中播放的普通话报站录音,“卡”字“北”字都是“半上”的21 调,听着就有一种偷工减料、不了了之、冷冰冰的感觉。
我希望,北京语音最温柔的上声字214调,还能继续存在下去,不要成为最后的温柔——不久的将来,我们就只能在回忆里重温这种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