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间开始,我们才发现文学和电影中处处弥漫着末日情怀?一个可靠但不可考的说法是,从二战开始,由于核武器的使用和未来核战争的可能性,诱发了一种群体性的创伤感,而文学和科幻电影中愈来愈多的关于灾难和末日场景的描绘不但是这种创伤的见证,而且还致力于祛除这种致命的创伤感。 奥地利新锐小说家托马斯·格拉维尼奇的作品《一个人到世界尽头》(2006),同样是书写末日的题材,但是却与我们以上提及的“非人化”特征完全相反,他把角色设定为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最后时日的生活状态:在世纪末的维也纳,三十五岁的家居设计师约纳斯一觉醒来,发现所有的人都不见了。这样的情节设置好像并不新鲜,在许多小说中都有所沿用,但是正如我们以上所提及的,格拉维尼奇聚焦于约纳斯这个角色本身的心态和情绪变化,换句话说,这是一种“非人化”到“人性化”的角色转变:这个世界上却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变异的僵尸,没有黑暗中出没的吸血鬼,甚至没有一个动物的陪伴,只有他自己。而且这部小说中,也没有所谓科幻的背景,没有世界末日导致的原因,我们只知道这个世界上突然就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该如何继续这种一个人的生活? 我相信很多人都曾有过类似的念头,如果这个世界毁灭了就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我该如何去面对。但是这种幻想随着我们的成长,融入日益残酷的现实生活,早已消散不见了。而通过阅读末日情怀的小说和观看末日情怀的电影最多使我们陷入回忆的感伤,瞬间的清明代替不了日常现实的残酷。但是格拉维尼奇在《一个人到世界尽头》中撇开了那种不切实际的“科幻”,运用了一种心理现实主义的书写手法,极为信服地写出了一个人在世界末日到来时从迷惑不安到困窘不明,最终陷入精神崩溃导致自杀的“悲剧”。这种从“科幻”到“现实”的转变是这本关于末日情怀小说的最大特点。 当然,说这本小说揭示了一个存在的悲剧有些夸大,因为“悲剧”这个概念在一个人的世界上已经不复存在,我们从小说开始就能预示到约纳斯的结局必定是走向死亡,因为他没有办法去抗争,他缺乏抗争的对手,没有僵尸可杀,没有吸血鬼可以歼灭,没有恐惧的敌人在黑暗中窥伺他的存在,没有朋友和家人的陪伴,日复一日地游荡在那个空无的城市中,只能日渐陷入虚无的惶恐。 “几个月的时间里,在他自杀之前,他就这样走遍世界绝望地寻找生命的痕迹,寻找自己的回忆甚至别人的回忆,他望着那些房屋、城堡、森林,想着曾经看过这些景物而如今不存在的无数时代:他明白了,自己所见的一切无非就是遗忘,而绝对的遗忘从他不再存在的那一刻起,终将告成。”(昆德拉语)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记录下自己的名字,类似于“XX到此一游”的那种拙劣的留言,但是从这种单调的留言方式中我们却窥见了他内心肆意生长出来的恐惧。 据说,这部小说格拉维尼奇写了两年半的时间,最初只打算写一百多页,后来欲罢不能写到了六百多页,最终又删改到将近四百页,这样一波三折的写作历程在他的写作生涯中也极为少见。我的印象,这样的小说之所以难写是因为它根本没有任何故事和情节,所有历时性的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都让位于共时性的平面推进的心理描述,这种心理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如果渲染恰当自然能极为出彩,但是如果运用不当很容易给人留下臃肿和赘述的印象。格拉维尼奇用这部小说证明了他有驾驭这种高超的写作技巧的能力,但同时也说明他在写作道路上还有很大的可以继续提升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