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明
一路攀登到达沙墱岩生产队,层层梯田横绕山腰而下,梯田边就是陡峭的山崖,山中小道“手爬天”就在这山崖里。山崖边俯瞰正自场和石桥坝,正如万山丛中小平原,一块块稻田拼装成天然马赛克图案,若即若离,似远非远。 再沿田间小路行走,只闻一片狗叫声,终于抵达我们落户的乡村大院,这是一个以前地主家的三合院。三合院背靠大山,面朝山谷,视野开阔,正对那山的石庙村。院子中间是一块平坝,可以晒粮食、乘凉、聚会、玩耍等等。平坝前就是水汪汪的稻田。院子后面竹林环绕,四季翠绿。这是典型的四川农屋:若遇竹叶群,必有农家人。 院子正中的堂屋已改做生产队的粮仓。右厢房分给了生产队队长田家两兄弟。左厢房仍由地主一家居住。但不知是因为嫌风水不好还是不想成天面对被分掉的自家房产,左厢房被推倒后重建,旋转90度改为面朝山谷和梯田,有了宽阔的视野。院子正中堂屋旁的右偏房,住着生产队副队长付家双胞胎兄弟。堂屋的左偏房就是我们房东袁大娘的家。 袁大娘家是几代的贫农,本名罗开银,丈夫姓袁,所以叫袁大娘。她们家只有袁大娘和她的女儿袁中琴。其实女儿也不是亲生的,实为养女。袁大娘没有什么笑容,整天都扳起个脸,生产队的人都很畏惧她,轻易不敢招惹她,在队里她的话也是有些分量的,也就是说,队里的干部也怕他三分。但作为一户外姓人家,她们平时也本本分分,很少招惹闲事。袁大娘的故事应该很多,但是每当有人谈起时,大家总是闪烁其词,只及表皮,不敢多说。 2004年回乡时,当年的知青与他们的房东袁大娘母女和女婿合影
母女俩住在三合院堂屋的左偏房,对两个人来说,房子是绰绰有余。于是分出一间底层和楼上两间斜屋顶阁楼,给我们两个知青住。我们的住房刚好就在堂屋仓库的隔壁。队里已预先在我们住房里准备好简单的生活必备家具和农具,锄头、镰刀、扁担、粪桶、蓑衣、斗笠、背篼,应是标配。 楼下房间既是活动室又是厨房和餐堂,柴灶上有一口农村特有的大铁锅。山高不通路,自然也没有煤烧,全靠小麦秆玉米叶和干树枝,所以村里的树枝都几乎被砍光了,到处都荒秃秃的。农民家的柴灶多数是靠风箱助火,我们的柴灶是用一杆楠竹吹火筒来输送氧气让炉火更旺。除了柴灶以外,就是一张八仙桌和一口石缸。所有的生活用水都来自山上的清泉和田边的渗透水。清泉流淌的水也不总是清澈,一遇下雨就全是泥水,无雨时又经常会断流,就只能靠田里的渗透水生活。说是田边的渗透水,实际上就是在田角用编织的竹栅栏隔出一块舀水坑,从里面取水。可想而知,这水是多么的不干净,蝌蚪、孑孓甚至蚂蝗都在水缸里出现过。 楼下房间的地下还有一口近两米深的地窖,这种地窖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主要是秋收后储藏红薯和过冬的蔬菜。红薯半年粮,全靠地窖藏。地窖口很小,但下面肚子很大,我们分到的红薯只能填满一小半,红薯用稻草一盖,既能防潮又能防冻,窖口用木盖一封,真有上演地道战的感觉。 楼上的大半间,因为倾斜的屋顶,人都不能直立,只能用来堆干柴。楼上另一半用来做卧室,放了两张床和一个粮柜。这个粮柜是太有用啦,生产队分的粮食装在里面,防潮防鼠防虫防盗,大半年的口粮就指望它了。粮柜放在两张床之间还正好当一张书桌使用。床上必须挂蚊帐,高山上的大花蚊子和小墨墨蚊无处不在,防不胜防。因为楼下是厨房,房子是木头结构,每天烧饭烟熏火燎,透过地板缝隙灌满二层楼,白白的纱布蚊帐,没多久就被熏得惨不忍睹,早已变成腊肉的酱色。楼上一扇小木窗户,打开后可以洞察三合院里的风吹草动和人来狗吠。山上没有通电,只有煤油灯照明,楼上只能装一片玻璃瓦,让温暖的阳光撒进昏暗的小阁楼,这是梦幻之光,希望之光,给暗淡的生活平添一丝浪漫和风彩。 厕所是“天然”的,就是袁大娘家左面的猪圈。冬天虽冷还能将就对付,夏日里猪圈里充斥着满满的苍蝇和蚊子,一进门就听“嗡”的一声,苍蝇蚊子飞将而起,扑面而袭,迎头撞来,挥之不去。每次上厕所都会带伤而归,咬下许多包不在话下。 后来出工时,断断续续听社员们提起,袁大娘其实曾经有一个亲生女儿,因为爱情或是别的什么缘由,与家庭发生了矛盾,最后在我们住的小阁楼里上吊自杀。袁大娘这才在袁家又领了养女。已不记得她的丈夫是怎么也没有了。农村里这种故事很多,人们喜欢在田间地头嚼舌根,但不知真假,更无处核实。社员们还问我们住那里怕不怕鬼。我们是知青,有知识,有文化,不信神,不怕鬼,也不惧邪,有什么房子不敢住。 袁大娘的养女袁中琴个儿不高,圆圆的脸,特别害羞,对她妈妈是百依百顺,母女俩似乎没有什么矛盾,淳朴孝顺,对我们也非常友好。她们家养了几窝兔子,地下到处都打满了洞,女儿每天收工后定要上山割兔草。我们春节回家过年,还买她们的兔子肉带回去。袁中琴很早就与山崖下二生产队的小伙子永端定了婚。未来的女婿人也很本份,时常上山来聚会。2004年我们返乡时,他们早已结婚,并且在离三合院不远的地方新盖了房子,袁大娘也与他们同住。有上面的照片为证。 平时出工,每天都早出晚归,田间耕作,施肥除草,播种收割,体力消耗很大。最让人头疼的是,累得半死还要回家做饭。因为农耕劳作的需要,早餐已经不能像城里那样吃馒头喝稀粥或豆浆,早饭必须是扎扎实实的大干饭,最好还要有肉,才能对付一天繁重的劳动和体力消耗。但那时肉是罕见的,逢年过节才能有肉吃。农民们每年的粮食都不够吃,所以很多农户晚餐都节约了。她们认为晚饭只用来磨席子—睡觉,不划算。哪像现在,不吃晚餐是为了减肥和养生。 每日三餐烧饭时,是相对比较闲的时候,我们总会情不自禁的放声歌唱,放飞自我,缓解压力,消除疲劳,自娱自乐。当时流行的红歌、现代京剧样板戏,想起什么唱什么。比如常唱的一首《沂蒙颂》里的“愿亲人早日养好伤”: 蒙山高,沂水长 …… 我为亲人熬鸡汤 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 添一瓢沂河水,情深谊长 愿亲人早日养好伤 为人民求解放 重返前方,重返前方
这首歌在烧饭时唱似乎还很应景。前几年放映电影《芳华》,里面的主题歌就是“愿亲人早日养好伤”,听着还异常亲切。随着每天烧饭时的大声高唱,房东家的女儿也耳闻能详,后来经常可以听到她在隔壁也哼上了“愿亲人早日养好伤”的小调。文化的传播,知识的普及,素质的培养,就这样在潜移默化中展开。再教育的过程完全是相互的。知青们见识了广阔天地,磨练了意志,认识了社会的根基。反过来,知青们给农村带去了文化,带去了知识,带去了崭新的世界观,为农村注入了新的活力。
发布于 2020-08-19 德国 斯图加特
作者简介
1957年10月出生于四川重庆 1964年9月到1970年1月在重庆市嘉陵小学读小学 1970年2月到1973年1月在重庆市嘉陵小学“初中戴帽班”读初中 1973年2月在重庆市第52中读高中 1975年8月到1978年1月綦江县正自公社下乡插队 1978年2月到1982年1月重庆建筑工程学院获学士 1982年2月到1984月9月重庆大学获硕士 1984年9月到1987年6月重庆大学教师并认识德国教授,申请到德国奖学金 1987年6月到1993年12月德国Paderborn大学进修、获博士、教师 1994年1月到1998年10月德国斯图加特大学材料检测研究所科研、教学 1998年10月到2023年10月德国斯图加特汽车配件公司工程师、业务经理 2023年10月至今在德国斯图加特退休 退休后去儿子家看看孙女孙子,在斯图加特汉语学校办公室干公益工作, 参加斯图加特华韵合唱团排练演出旅游,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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