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明
《天下无贼》是一部2004年底上映,由导演冯小刚拍摄的贺岁片,当年很受欢迎。
天下无贼是大家向往的理想社会。要达到这一境界,必须有精神和物质的基础。这个境界在1975年的农村肯定是没有的,我们插队到农村后,看到和听到的却正好相反--这里是“人人皆贼”。俗语道“饥饿起盗心”,是人性的现实与无奈。在那特殊的年代,为了填饱肚子,偷盗不失为一“生存之道”。当“天下皆贼”时,也就“天下无贼”,因为“贼”已非贼。 据经历过1957到1958年大跃进农村推行的大食堂后期的生产队员说,那时由大食堂导致的大饥饿而引发的“偷盗”已是普遍行为,但也是不得已的自救方法。这实际上是体制的问题,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在当时的社会基础上是不可取的,大食堂的做法就更不可取。即使到了现在的社会,也是行不通的。我们下乡的岁月,贫穷和饥饿仍然没有消除,而且非常严重,多数农民每天只吃早中两顿饭,晚上天黑下工后直接上床睡觉,既节约一顿饭又省下点灯的煤油。青黄不接时有的农户还需借高利梁(如借一斤谷子还一斤米),以度过临时的饥荒。农民们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贫困线上。因此“人人皆贼”大家都心知肚明。 自从知青上山下乡开始以来,也听说过许多下乡知青在农村偷鸡摸狗的事,搞得当地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农民头疼,这些“贼”也自甘堕落、败坏了知青的名声。显然,“贼”并不只在贫穷的农民中滋生。一个社会缺少了道德和制度的约束,不劳而获的陋习就会产生,特别是在“劳而不获”的年代里更加突出。集体所有制为不劳而获提供了温床,不劳而获的直接结果就是产生“贼。 大跃进办食堂宣传画(来自网络) 我们两人1975年8月下乡到生产队后不久,在一次生产队全体队员大会上,小平被推举为仓库保管员,我被挑选为记工员。保管员和记工员是生产队里除了队长、会计和出纳外,掌有实权的人。我们当时也很惊讶,刚来不久就被推举为保管员和记工员。农民们宁愿相信没有经验的外人,硬把生产队里如此重任托付给我们,而且是两个十七、八岁刚入社会的愣头青,也是为了防“贼”。我们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就这样仓促上任,敢挑重任,任劳任怨,秉公办事,不负众望,受到社员们的赞赏,并一直干下去,乐在其中,不在话下。要知道,收粮食、分粮食的时候,仓库保管员需要绝对的公正公平,记工员的笔下也必须真实反映社员们的出工状况,并且需要长期坚持,不谋私利、不出差错。 第一次回家过年时,就把记分工作暂时交还给原来的记工员代理。过年回来后,竟然在记分本里慢慢发现有老记工员修改我原有记录的地方,而且是单单把他自己的工分添加了。于是先汇报给队长,队长又报到大队公社。此人受到严厉的批评。难怪大家都不信任以前的保管员和记工员。这是在农村第一次抓“贼”。 仓库保管员的任务是:掌管队里仓库的钥匙,准确记录入库和出库的粮食,保管好粮食,避免偷盗,防止老鼠、麻雀或粮虫,杜绝潮湿、霉变或发芽。需要很强的责任心、公益心和管理能力。为了保证粮食不被偷盗,农村一直流行一种非常古老、简易但不失为行之有效到管理方法。队里还有另一人兼管印斗。印斗里装上白色石灰,印斗的下方为镂空的图案或文字。印斗在粮食堆的表面一戳,就留下白色的印斗图案。每次离开仓库前,仓库保管员和印斗保管员必须一起,给全部粮食戳上印记。下次开门后还需两人一起验证,看印记是否完好。印记完好才表示仓库的粮食没有人动过,可以启封。生产队有两个大仓库,一个就在我们住房的隔壁,原来地主家的正堂屋,另一个在晒谷坝旁边,晒谷坝几乎就建在生产队的几何中心,这样收割季节方便入库。 粮仓示意图(来自网络)
每年夏收和秋收时节,保管员的任务很重。粮食晒干后,有的要送到公社粮站交公粮,有的留种,大部分按人均分给社员作为口粮。这些都需要有仔细的登记、汇总。 记工员每天要记下每个社员出工的情况,包括早班、上午和下午,有时还有夜班,干的什么活,都要详细记录。有一项农活叫“薅草”,就是除掉土里粮食作物间的杂草。这个“薅”字写起来笔画太多,我就自己找了一个替代字“䒵”,节约不少时间。因为全生产队的人不一定是在一起干活,所以我几乎每隔一天,拿着记分簿和一根打狗棍,行走在各个工作点,仔细询问每个人的工作,记录在案,以作凭证。正是这份工作,几乎隔天要和路过农户家的恶犬打交道,到现在还对狗有所忌惮。 记工簿示意图(来自网络) 每个人的基本工分都是上一年底开全体会议由大家评定的。全男劳力最高每天10分,其他的依次递减。我们两个刚下乡那年被评上8分,已经是很高了,因为我们基本不会农活,这是社员们给我们的一种照顾和鼓励。当然我们也以自己的努力,没有辜负这份期望。第二年我们的基本工分又增加一分,被评为9分。 每个月用半天时间将工分月报小结,年底还得花一天做年终汇总。当时没有手机或电脑,全靠一把算盘帮忙。算盘珠自然拨弄得溜熟,口诀烂熟于心,二下五去三、八上三去五进一,不在话下。农闲时也用算盘从1加到100消遣,验证是否“打错算盘”就看从1加到10是否是55,1加到36时是否666,1加到100时是否是5050。 算盘示意图(来自网络) 全年的工分汇总起来,再加上其它一些项目,如喂养队里的耕牛,还有每家给队里贡献的肥料也换算成工分,就能得到生产队以及每户家庭全年的集体工作量。队里生产出的全部粮食和农副产品(沙墱岩生产队的特产是烟叶和红辣椒)按市价换算成人民币,再减去买化肥、农药、种子和买集体生产工具的花费,就是帐面上全年的净收入。净收入除上总工分数就是每个工分的价值。这样1975年的工分算下来每10个工分值0.35元,第二年每10个工分只值0.31元,第三年仅0.28元。也就是说队里全劳力每月挣不到10元。每家人全年挣的工钱,扣除分到的粮食(换算成钱),就几乎没有现钱到手。人口多或出工少的家庭往往一年下来反而倒欠生产队的钱。这意味着,辛辛苦苦劳动了一年,挣的工分还不够买自家一年的口粮。多么悲催的集体化方式,多么低下的劳动生产力,多么贫穷的高山小乡村! 每人的口粮靠生产队分发,每次分粮食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全队的人都聚齐了。根据季节,可以分到小麦、胡豆、豌豆、玉米、谷子、黄豆、红薯等等。分来的粮食都装入粮柜、红薯放入地窖。小麦可拿到加工房打成面粉或换干面条,谷子脱粒为大米。分玉米时除了干玉米还有些嫩玉米,就直接煮嫩玉米吃,半干的玉米可磨成稠浆做玉米饼。红薯可是小半年的口粮,分红薯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每天都把肚子撑得够呛,胃里直冒酸水。农民的孩子大都营养不良,但肚子总是鼓鼓的,就是因为吃红薯撑的。黄豆是好东西,每当有客人到访,主人家总是会磨黄豆点豆花,加上过年杀猪留下的腊肉,再捧出一坛去年酿下的咂酒,这是对客人最高的待遇。我们也多次被邀请去吃豆花、喝咂酒。咂酒以苞谷、小麥、毛稗、草籽、紅稗等多种谷物为原料,煮熟后拌上酒曲放入坛内,以草覆盖酿成。饮时用细竹管吸饮。亲朋贵客一起饮酒时,大家轮流用同一根竹管里吸饮。按现在的标准,这是很不卫生的,但当时这是最高的礼节,体现了宾主的和谐与亲密,是多么的接地气,多么的原生和自然。 咂酒(示意图,图片来自网络) 另外每户有一定面积的“自留地”,根据家里人头多少,由生产队划出,主要用来种植一些蔬菜或烟叶等经济植物,多数为自用,少部分拿到公社集市出售获得一点零钱,以便购买部分生活必需品,如盐、煤油、农具、衣服等等。在自留地上,大家是下足了功夫,家家都各显神通,把自己的半亩三分地安排得井井有条,伺候得滋滋润润,收成也自然可观。这是唯一保留的一点资本主义尾巴,让农民们干得有声有色。这与在队里劳动磨洋工、混工分形成鲜明对比。我们到生产队后,也得到几块不成型的自留地。记得有一块离家不远、在路边的小三角地里,我们种了菠菜,整个冬天都绿油油的,当然施的自然小便肥也是足足的,真还部分解决了一些我们冬天的蔬菜问题。 菠菜地示意图 关于自留地,我们还听说了一些很有趣的现象:没有人种水果,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粮食都不够,哪有地方种水果呢,水果也是容易遭贼的,比如黄瓜本是蔬菜,但队里没有一家种黄瓜,大家告诉我们,如果谁家种了黄瓜,路过的人随手摘来吃,只要不带走,就不算偷盗。多么可笑的强盗逻辑,硬让人不敢种植黄瓜。 在这种廉价劳动力和集体公有制的时代也滋生出懒汉,他们虽“不偷不抢”,但也不劳而获。队里就有一家“五保户”,祖孙二人,小伙子二十岁左右,父母早亡,与奶奶相依为命。本来小伙子有能力通过自己参加队里的劳动,为他和奶奶挣来一个在队里普通人的生活,融入生产队的集体之中。可是,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就吃集体的“五保”,过惯了不劳而获的日子,他每天都只干他自己的自留地,从来不参加队里的任何工作。只有分粮食的时候,就背着背篓或担着担子来取自己应得的一份,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到了年终,他们家肯定是欠队里的钱,年复一年这样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队里拿他也是没办法。这与西方国家里的长期失业者不愿再去工作是异曲同工,别无二致。他们也是国家和集体里的蛀虫,不偷不抢的贼! 这么贫寒的地方,难免不出贼。每年玉米成熟的季节,晚上总要安排两个男劳力巡夜,防止有人夜里偷玉米,我也参加过巡夜。其实就是稍微走一走,然后找个干燥的地方,如一块巨石上睡觉。白天里,记工员也要顺便巡山,看护玉米,更重要的是看护水源。 小水渠示意图
水田里的水主要靠山泉水,沿山崖有一个小水渠,细水长流,保障队里水田灌溉。山崖下面二队的人则经常上来把水渠拦住,旁边再扒一个口子,让泉水直接流到崖下二队。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偷盗行为。我每次记工分时,都要专门去那里走一两趟,修补被改道的水渠,保证本生产队的利益。然后再去巡视队里的玉米地。每天巡视,还真让我抓到两次现行,分别是生产队长的妈和一个现役军人的妈,她们都不用上工,有时间在地里转悠,见四下无人就顺玉米,也不多,一两个。我让她们退回玉米,口头警告,下不为例。其实,这样的顺手牵羊,是防不胜防,巡山只能起到震慑作用。只有通过提高生产力,大幅提高农民的经济效益、生活水平和文化素养,才能上升到“天下无贼”的理想境界。 2023-08-12 写于德国斯图加特
作者简介
1957年10月出生于四川重庆 1964年9月到1970年1月在重庆市嘉陵小学读小学 1970年2月到1973年1月在重庆市嘉陵小学“初中戴帽班”读初中 1973年2月在重庆市第52中读高中 1975年8月到1978年1月綦江县正自公社下乡插队 1978年2月到1982年1月重庆建筑工程学院获学士 1982年2月到1984月9月重庆大学获硕士 1984年9月到1987年6月重庆大学教师并认识德国教授,申请到德国奖学金 1987年6月到1993年12月德国Paderborn大学进修、获博士、教师 1994年1月到1998年10月德国斯图加特大学材料检测研究所科研、教学 1998年10月到2023年10月德国斯图加特汽车配件公司工程师、业务经理 2023年10月至今在德国斯图加特退休 退休后去儿子家看看孙女孙子,在斯图加特汉语学校办公室干公益工作, 参加斯图加特华韵合唱团排练演出旅游,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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