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笔记 9:编辑部的故事——有情人终成眷属 晓峯 刚进文联这年,我在那个荒芜的花坛边听得一个很难忘记的故事。 有好些天,常有个女的在那空地上转,五十岁上下,胖胖的,短发,总是愁眉苦脸,甚至两眼红肿,看见一个家属老太太过来,她便拉住人絮絮叨叨,一说半天,有时还哭哭啼啼。老太太们都静静听,然后安慰她,背后却皱眉:“呀!疯了!” 这是谁呀? 邓均吾夫人周静芳跟我讲了这个女人的故事。 她叫珍,是专业作家文学评论家伯的妻子。伯在文联革命资格最老了,是从延安来的。伯和珍是文革结的婚,现在伯要跟她离,她成天站在院子里,拿了当年伯送她的一张大照片给人看,又翻过来让人看,照片后面有伯写给她的诗。 邓妈妈说,伯的前妻明总文革时跟伯离了,亲自去找的珍,介绍给自己的前夫。珍是纺织工人,样子是粗一点,却是有名的劳模,文革中还是造反派,谁敢碰她?所以文革十年,伯有惊无险。浩劫过去,明总成为重报老总。伯却好久都不回家,住重报,现在要跟明总复婚,那就要跟珍离了。珍老实,当初一个文化人又送大照片又题诗,她哪里禁得住?现在又哪能经得起打击?人都颠颠的了,好可怜! 我在一个会上见过明总,个子较高,短发略卷,不漂亮,戴眼镜,男性化的精干,刚复职不久,很精神的一个领导。她过来敬酒,文联书记等一干人在,那时文化界人一见面,常有幸存者的欢喜。她一过来,王觉嘿嘿地笑说:“哎呀,看起只有三十岁嘛!”她谦虚回道:“五十了五十了!”在座老男生都恭维:“不像不像!点儿都不像!” 听说,明总早先写文章,伯很帮了些忙。我后来看过伯的文章,确实理论强文字老辣周全。 没有多久,院子里就没再见珍了。邓妈妈也不知道她哪里去了,说:珍都退休年纪了。 伯和前妻复合,到报社住几天,在文联住几天,我从没在文联见过明总。 有天,王觉到我们办公室来,还没坐下,就涨红了脸忿忿地道:“他还来要求平反!他那个是冤假错案迈?哪个冤枉了他喃?” 话后面的语气词拖得长长的,也没人答他的茬。他忿忿地出去了,老先生们便在办公室低声地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办公室没人时,孙老师跟我说,是伯来跟王觉要求平反。 平反,就是把人拉出耻辱的泥潭,洗净他身上的冤屈,还他清白的名誉,让他和他的家人回到正常的生活。我们办公室的刘钊老师,就是右派平了反才来上班当编辑的,在那之前都在长寿湖种地养鱼。80年代初,就是平反的季节。我同情地说:“那给他平呀!” “他那个问题,嘿!”孙士平哭笑不得,欲言又止。 后来孙老师还是跟我说了点,说伯在延安,曾跟黄华外长一个党小组呢,资格老,理论水平又高,不是那个毛病,他哪是现在这个级别! 毛病?我不明觉厉。 后来问过邓妈妈,才略略明白点那些办公室老男生跟我说不出口的事情。从50年代起,伯受处分一次又一次,都是男女问题,有一回居然在公园乱搞,被派出所捉到,打电话到文联,喊领导去领人,文联领导脸皮薄,不肯出面,派个勤杂工老周去领的。 邓妈妈说:他硬是没得改! 我好吃惊:这种人明总还跟他结婚? 邓妈妈说:所以文革就离了嘛。 我说:这里头有些事搞不清。 邓妈妈说,搞不清他们的! 过了几年,这事就被忘记了。一天,我遇到小丁。他说,我跟你讲个故事,写个小说才精彩呢! 我到文联上班不久,小丁部队转业,因为文学梦,一直没等到合心意的工作,爱在文联来帮忙,在机关做了几日临时工。后来他去一家报社上班了,没事还爱来找我聊文学。 小丁说,你认不认得珍嘛? 我晓得我晓得,她好可怜,那么大年纪被伯蹬了,照顾这个老头十年,结果被骗婚,人都疯了。 “不是的不是的,是很动人的爱情故事!”小丁说。 话说多少年前,北碚乡间有一对小男女,青梅竹马的,女的一解放就进厂当工人,男的就在农村。谁想没几年,城乡差异大了,户口都不流动了,小伙子总没有条件结婚。女的手巧又勤快,成了有名的劳模,那差异就不是一点点!但他们都还是等着。不料,越等越困难! 女的就是珍,老大不小了,又是知名劳模,到文革,还被造反派拉进去做个头头!重报编发报道的明总认识了珍,介绍给自己的前夫作家伯。伯追女人那些手段,随便吹一口都是仙气,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牢不可破的山盟海誓都能给轰散了,搞定珍易如反掌。 重庆文联文革时一度成为造反派据点,里应外合杀得人仰马翻,写《红岩》的知名作家罗广斌还被整死了!书记王觉,几年都不敢住在家里(邓老当时是一直坚持住家中的),如果伯被揪出,他那些流氓事最招人恨,也最惹人斗了,哪里还有活路?他一揪出来,明总本来就是个惹批斗的笔杆子,又是“混进革命队伍的臭流氓”的老婆,不晓得罪加几等!哪里跑得脱?因为珍的存在,乱世中没人敢碰他,伯在生活上还被照顾得好得很。 哦,小丁这个版本跟邓妈妈讲的合得起,但这是爱情故事么? 我说,他俩太没良心了,把人利用了又扔了,珍惨不惨? 小丁摇头,不不不,人家明总打听到珍那个青梅竹马的男友,一直在等她哦,二三十年一直单身哦!就派人去找哦。 怎么样? 找到了!别个还在打单身! 听说珍病了,那个老农民着急得很,赶忙到重庆来,把珍接回去了。巴心巴肠的,对她好得很!你说感动不感动嘛,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咋晓得喃? 我去办的呀! 哇!原来是你帮明总解困的呀! 小丁郑重地说:我这是帮珍!她现在好幸福! 也是哈。 那时邓妈妈已过世,若她泉下有知,也会对珍放心了。 伯一直住在这院里,80年代后期,第一批新房建成,他还老资格地分的最大规格的四室一厅房子。见到我总是亲切打招呼,我说伯老师好!有一次上他家找他查点啥子资料,他开了门,“哎呀,是小赵来啦!”便伸手张开双臂,热情地迎过来,吓得我直退到门外。 话说回来,他对文学还真有热情,当年到简阳乡下,走泥路去找周克芹的就有他在。我见有青年作家,尤其搞理论的找他,他也蛮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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