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峯
是春天的上午,我們機關不過三十來人,全都去參加選舉投票。 上班時間老老少少的一群走出機關,很新鮮,很開心,說說笑笑過馬路,就到勞動人民文化宮後門了。裡面有熱鬧喜慶的音樂,有五顏六色的標語,最矚目的是一個一米高的投票箱,旁邊貼着一張大紅紙,用毛筆寫着七個候選人的簡歷,姓名之外,就是性別、年齡、學歷、工作單位之類。是差額選舉,要從七位候選人中選出六名兩路口地區的區人民代表。候選人第一個寫的是王XX,姓氏筆劃最少,職務最高,是附近醫院的書記。我姓氏筆劃多,排在最後。 我投票後,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帥小伙子,手裡拿了一大把選票,在桌子跟前一張一張滿認真地劃。好奇地湊過去看,大吃一驚:張張都首選趙曉鈴!不由問道:“你都選趙曉鈴呀?” “是呀。” “為啥選她呢?” “年輕噻,大學生噻!”他不緊不慢地邊劃邊說。 我一下子怔住了。 “你,你一個人投這麼多票呀?” “有一百多張。我們廠都要上班,派我來投噻。” 選舉結果很快出來,我當選了,落選的是王XX! 
重慶勞動人民文化宮大門 我當候選人也算是民間提的。 那時文聯辦公室樓下就是會議室,開會時,書記、秘書長和編輯、作家、會計、勤雜工、炊事員、司機都坐一圈。領導說,要開區人代會,給了我們機關一個代表候選人名額,大家看選哪個?會場靜默一小會,收發室小李便說:“我提小趙!”立即有附議的,一下子全體通過。 這可真不是我有多麼優秀! 我們這樣的文化機關,文化革命時變成兇猛的鬥獸場,人們全不顧斯文,竟然狼狗樣的相互嘶咬,血花四濺,幾乎無人能潔身自好。1983年,文革結束還不久,還有許多的恩恩怨怨未曾消散。我由國家分配工作,一腳踩進這個還有血腥氣的地方,竟渾然不覺。我是《紅岩》編輯部唯一的女生,長得秀氣,對人有禮貌,看上去小白兔樣的乾淨傻白,是各派各類都能接受的最佳人選。小李這個提名,真的不是事先有組織安排,而且那時候,多數人還從未有過民主政治的經驗和想法,我也沒有。 人民代表是什麼呢?除了一種榮譽,還真能參政議政?我想起上大學時參加的一次選舉。我們中文系有才華有熱情有思想的龔巧明,因為發表了有影響的作品,因為參加學校不少活動,全校都有知名度,大家要選她做代表,但學校硬是讓我們重選,硬要把她選掉!區人民代表,有意思嗎?不就是個花瓶麼? 正式選舉之前,街道來通知,候選人要跟選民見面。這是啥意思?我去了,是在兒科醫院的大禮堂。那時的禮堂很樸素,台上一講台,講台上一麥克風,還嗚哇嗚的效果不好。每個候選人都要對選民做一個講話,放到現在,就曉得那叫競選演說。我沒有任何準備,叫到名字只好上台,大而劃之說了幾句什麼,也不曉得是否得體,台下稀稀地坐了一些街道老太太,稀稀地拍拍手,就結束了。 現在,這位從未與我見過面的青年工人,僅憑那十幾個字的介紹,就認真熱情地給我投票!這意味着什麼? 那一陣上下班,坐在電車上,車過兩路口文化宮,看着街上的熙熙攘攘,行色匆匆,我想,這都是我的選民哦!我了解他們嗎?關心他們嗎?他們認真地給我投票,我卻不在意! 我的青春在30歲那年重新開始,這會兒正是當打之年。上世紀80年代,全世界大多數國家已實現民主制度,我這個那時中國社會還很稀罕的大學生,居然不太知道選舉意味着什麼。 春天細雨微微,城市灰濛濛的,房屋和道路有點髒,買米麵還需要用糧本,但上街吃飯不用糧票了。公交車還是擠,而且髒,江上還沒有橋,去江北或南岸都不容易。 那是一個節省的時代。我的工資是大學生正式待遇,每月54元,很滿足。我家已搬到江北的兩室一廳,廳有10來平米,但有獨立的廁所和廚房。誰家房子也不裝修,牆上刷白石灰,地上是水泥磨石。廚房燒煤球,加幾毛錢,就可以請煤店送到樓上來,洗衣服被子都得泡在大木盆里,擦上肥皂,在搓衣板上用手使勁搓,晾在陽台上幾天才能幹。每周只有一天不上班,半天洗頭洗澡洗衣服就得用半天。時間總是不夠用,我的提包里放着書和稿子,有時還放着沒有織完的毛衣,要是上下班的公交車上有座,我會取出來織一會。 辛苦麼?不,那些日子裡,心裡總是有美好的東西在悄悄發芽。有穩定的工作,還是自己喜歡的職業,在家已有自己的房間,有書桌,有縫紉機,媽媽房間裡還有一台九寸的黑白電視機。當然,生活里還有一件重要的問題沒有解決,否則,就太完滿了。 以後我認真地參加每年的重慶市中區人民代表會議,在和平路區政府禮堂吃飯,有幾十張方木桌、兩人坐一根長板凳,氣氛很熱烈。但我誰也不認識,對很多事情都不懂,每一次舉手只有隨大流。我看見有不舉手的,也有在“反對的舉手”時舉手的代表,心想人家那是懂的,了解的,很是佩服。 我不肯辜負這個代表名額,喜歡參加代表小組的活動。 兩路口街道的代表小組,有一位七十來歲的老人,是電業局的老工程師,有婦聯的副主任,還有兩路口派出所的所長。每次活動,他們都有很多說的,我只能聽他們講。 派出所田所長,又黑又廋,講治安不容易。那時一個派出所,不是處級單位,不配車。移動電話?做夢也想不到天下還有這玩藝!警力不足,也要查案子追壞人,夜以繼日,真是辛苦!現在的年輕人,不能一日無車,一時不離手機,完全無法想象田所長們是怎樣艱辛工作的。後來這位所長患肝癌,英年早逝。我們代表小組還有自來水廠幹部,講重慶的自來水含沙量標準定得低,印度比咱們的標準都高十倍,但我們的水質不達標,因為設備太老了。婦聯代表說,解放後全滅了的賣淫嫖娼現象,又抬頭了。 我參加過婦聯的一些調查活動,聽說,山城寬銀幕電影院門口每晚都有賣淫婦女。有來掙錢的,但也有不為錢的,據說有一位在崗的女護士也幹這個。公安局專門成立個辦公室,也禁不住,抓不過來。我說,那麼多人,咋知道是誰呢?老幹警說,看得出看得出的。 他們寫提案,我仔細看了,簽字。 區人民代表小組讓我認識了一些朋友,參與了機關以外的社會生活。 市婦聯辦個刊物《新女性》,有時請我寫點稿子,那些日子,和領導的關係已讓我很煩惱。一天下午,我到婦聯去,《新女性》主編讓我幫助看看婦女代表到省里的講演稿,是誰去做講演呢? 她來了。 我看見婦聯辦公樓前的那片綠色的萬年青里,一個紅衣姑娘笑盈盈地徐徐走來。她到了跟前,我才發現,她不是走來的,是雙手推着輪椅坐着來的!那個萬綠叢中一點紅的畫面,她的輪椅和她的天真燦爛的笑容的對比震撼了我!原來她因為11個月大就染上小兒麻痺,嚴重的後遺症讓她的雙腳從來沒有在大地上邁開過!她讓我看見並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從那天起,我和她成了朋友。 
我的朋友小陳 1980年代的春天的感受,在心裡延續了很多年,感覺努力就能成長,時代也會努力成長,真正成熟的選舉時代也會來到。現在,區人民代表會還有,候選人的名單也張貼在小區里,但我已明白,時代的努力與個人的努力不一定能同步。只是,那個春天的鼓勵,那時交的朋友留在我的生命里的亮點不曾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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