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峯
她开始是住在院里底楼的一间屋里,后来搬到一间更小的,但光线稍好些的屋里。她对我非常好,总叫我在她家午睡,冬天把被子铺好,夏天把席子抹得干净凉爽,后来做了点好吃的,便要我在她那儿吃午饭。来院里找我的作者朋友,她都要热情接待。我跟朋友说,这是沾邓季方的光! 这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她的小儿子季方跟我中学大学都同学,这当然是她对我好的一个因由。她的子女们不常回来,我是天天要去上班的,能够天天见到她。后来我才明白,她就是愿意照顾年轻的孩子们。 知名作家沙丁的孩子在重庆来读书,是把她家当成家的,正是60年代吃饭困难的那几年。国家给高级干部有一点照顾,她家每月能买到一点黄豆,她会推成豆花,在周末孩子们回家时端上桌,还炒一小碟青辣椒,那就是难得的丰盛饭桌了。但是,她家的几个孩子,包括最小的季方,都就着咸菜吃白饭,不去挟那点好菜。沙丁的孩子还说:“真好吃哦!你们咋不吃呢?” 老太太跟我说的是:“自家的娃儿要教育呀,都去吃,哪有那么多?”我一听就明白,这是我妈妈说过的一句话,叫“忍嘴待客”,但我妈妈却没有教我这样做过。邓妈妈说起旧事,是夸自家的孩子,也是心疼他们。 她是邓均吾夫人周静芳。 邓均吾是老诗人,年轻时是中国新文化运动中著名的文学社团创造社成员,老共产党员,文革前重庆文联的领导。 文革前邓老是有专车的,却从来不让夫人享用,孩子们就更不说了。文艺单位,常常要去看各种演出。如果有了多的票,邓老也会携夫人同去。但机关的小车司机来接领导去看戏时,老夫妻早已出门了,他们乘公交车去。回程时,小车司机来接,他俩横竖不上车,司机只好慢慢地开车跟着他俩,然后看着一对老人走着去电车站,相扶着上了电车。 后来,公车私用都不是个事了,而现在的人开着私家车,看到这样的回忆,是什么感觉呢?我当时是非常感动的。以后读一些民国人物史料,常看到“人品”、“操守”、“取予不苟”这些词,知道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尤其读书人,这种品质还是比较多的。现在,网络词语很多,这些词很少看到了。 当年郭沫若对邓均吾作品的评价是:清澄。 我想,人如其诗。 邓老在文革中受到批斗,被赶到一间完全没有光线的底屋里住。我到这院里来上班时,当年斗人,打人的都还在院里住着。邓妈妈跟我说过当年的困难,说屋里没有阳光,邓老走不动,出不来,没能得到应有的治疗就过世了。她几乎没有跟我提过别人的劣迹,只在提到熊小凡女儿晓瑞被退学时,还有人召集家属开会宣布。她说道:“人家小姑娘已经很难过了,还开会来说,怎么做得出来哟!” 有一次,她跟我说一件事,竟然期期艾艾,我没的听懂。第二天,常来看她的一位朋友跟我说,像邓老这样资格的老革命去世后,遗属应该有国家发给的生活费,邓妈妈从没有得到过,希望我帮她问一问。我才明白了。 那时邓老的诗集出版了,有一千多元稿酬,这是一笔巨款,母亲和孩子们是平均分配的,她没有给自己多留。孩子们还说,有他们几个,妈妈不要去跟国家伸手。她现在知道了有这个政策,感觉那个生活费是邓老留给她的照顾和温暖,是属于她的,有这个,就可以不跟孩子们伸手。这样合理合法的要求,她竟然难以开口! 我十分惊讶,她是重庆文联德高望重的老主席邓均吾的夫人呀!她读过师范,因为孩子多,年轻时就没工作。邓老1969年去世以后,她一直没有自己的收入。大家在这院里办公,还在这院里住着,院子不大,机关人少,也有人事专门干部,就没过问一下? 我除了本职工作,别的事不大懂,就去跟作协的苏孃孃说,请她拿主意。苏孃孃的女儿婉虹是四川大学外语系同学,有过一点交道,见我很亲切。苏孃孃便来看邓妈妈,第二个月,文联就给她发生活费了,每月22元。 有时我会带女儿来重庆村30号院里,去办公室就把孩子放在邓妈妈家。老人和孩子相互喜欢。锦说,邓婆婆家的葵瓜子特别好吃。那是四姐在天元味精厂买的,她就要四姐多买点回来,给我女儿特意留着。她真的把我当家人,可她去世时,我不肯到灵堂,那时我都四十岁了,竟还不能接受死亡,也好久不敢告诉女儿。 我想起邓均吾夫人周静芳时,也如郭沫若对邓均吾的评价:清澄。 今日百度,不但有邓老照片,还有作品及评价,是大哥邓颖他们在浩劫以后千方百计收集的成果!是上一代文朋诗友实在而深沉的悼念。他的老家四川古蔺建了纪念亭,古蔺中学还修了个广场来纪念他,甚至介绍了邓均吾父母和子女,没有提到他的夫人周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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