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一座不倒的山 奶奶是一位勤劳、俭朴、慈祥的老人,我家突然遭到大难、赤贫如洗时,妈妈和小孃都有些惊惶。奶奶却处变不惊,说:“天干饿不死勤快人。”还说:“我们死不得,一家大小全靠我们来支持!”她已近七十高龄,毅然承担起全部家务劳动和家事的管理安排。那时,我们的一日三餐真难啊,奶奶却尽量安排得合理。八口之家一月最多买十斤大米,其余全吃玉米面,因为大米一毛五一斤,玉米面五分一斤,我们每周两顿大米饭,其余都吃玉米糊。一年四季的菜,以土豆、萝卜、四季豆为主,这些菜只要一、两分钱一斤。因为总买最便宜的菜,我们还中过几次毒。我们每个月买两斤肉,真是肉管三天,汤管七天,骨头管一个月。奶奶每天都把那一点点骨头拿来熬汤,每次几乎都要把骨头熬烂才肯丢掉。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一早去领衣服,奶奶就给我穿衣,照顾我起床。等妈妈回来,奶奶用开水调一些青稞面,妈妈吃一点,我吃一点。康定是高寒地区,冬天是属于冰雪的天地,到处挂着又粗又大的冰柱,我们住的房子寒冷彻骨,没有钱买炭或用电取暖,奶奶就安排我和二表哥刘洪狮去背锯木面。当时,锯木面又多又便宜,一分钱买一小背,我们每人每周去背一小背回来,背半年就能供一冬的取暖之用。下雪天上学,踩着冰和泥泞到学校,棉鞋已浸湿,只好把两脚压在屁股底下让它麻木了就不觉得冷。下午穿着湿鞋回家,家里的火要用来烤妈妈洗的衣服被子,轮不上我们烤,做作业时仍把脚压在屁股下面。等妈妈烤干了衣物,奶奶再蹲在火盆边,翻烤全家湿透的棉鞋,不知奶奶要烤到什么时候才能烤干它们,也不知奶奶在灯下为全家做单鞋、棉鞋要做到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为了改善生活,七十高龄的奶奶带领我们在郭达山麓开荒种地,四处积肥。奶奶种地,几岁的我和刘洪狮担水担粪。等到收获的季节,奶奶带着我们担着自己种的蔬菜欢欢喜喜回家,全家就有一段时间不用花钱买菜。她还在家里养兔,我们每天放学后,打一大背兔草,虽然人畜共处一室,我们却很快乐,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家出力,生活也逐渐开始好转。 每逢到二道桥洗澡,奶奶就带上刘洪狮和我,拿一个大布袋,来回的路上边走边摘野菜,如灰灰菜、枸杞芽等,我们每次都可摘满满一布袋。这时去二道桥温泉洗澡可不比从前,爷爷在改建二道桥浴室时,特别修了一个大池,免费提供给没钱买票的穷苦老百姓洗浴,还为他们备有茶水。现在浴室被接管了,洗大池要收五分钱,喝茶水也要钱。去洗澡的人少了,我们也是偶尔去一次而已,洗了澡后口渴难忍,也不肯拿钱喝茶。过去穷人不用掏钱就能洗澡的日子已是昨夜星辰了。 奶奶全心全意为这个家,她也受到全家人的爱戴和敬重。三年“自然灾害”时,在粮食紧缺、大家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每顿煮饭,不管是米饭还是玉米面,妈妈都要叫我们先给奶奶盛一碗干的单独蒸好,剩下的再加上一锅菜,我们吃稀的。这样,在那最艰苦的岁月里,奶奶没有得过浮肿病。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于1973年八十七岁与世长辞。在奶奶、妈妈、小孃身边成长,我稍大一点就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事,也炼就了勤俭治家、艰苦创业的本领。哥哥们也勤学肯干,我们一家在逆境里,相互关心、相互谦让、团结和睦、尊老爱幼,继承了爷爷传下来的李家家风。 名医小孃 爸爸被关押不久,妈妈和小孃都被定成“反革命分子”被“包夹”起来,失去了自由,(包夹的意思是:由两个人共同管制)她们每月要向包夹人汇报思想和行动,还要参加无休无止的义务劳动。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两位母亲咬紧牙关,相互勉励、相互安慰,携起手来,以她们伟大的母爱、坚强的意志把我们五兄妹培养成人,再苦再累都不让我们耽误学习。苦难中,我们一家抱得更紧,爱得更深。 小孃李华章每天早出晚归。虽然是医生,但因身分是“反革命”,不同于常人。早上,她得比别人提前去收拾整理,下班后,大家都离开了,她还要打扫干净诊所才能回家。在诊所里她总是低人三分,忍气吞声地既当医生又当工人。小孃看病格外小心,望、闻、问、切,丝毫不敢马虎。她医术高明,对病人态度又好,桌前总是排着长队。这就招来有的医生不满,她经常被挖苦、嘲弄、谩骂,稍有不慎,就遭严厉的批判斗争。那时,她是说什么就错什么,不说什么也错什么,小孃咽下的苦水真是不可斗量啊!即使这样,小孃仍被强加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判刑坐牢一年半(八十年代平反)。 那时,医生都要下乡巡回医疗,诊所的人都轮流下去。小孃是必须改造的“反革命分子”,几乎每次必去,一年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幸亏有奶奶,小孃才不耽心她那两个幼小的孩子。小孃每次都被派到不通公路的边远山区,背着沉重的药包翻山越岭,一步一步在陡峭的山路上跋涉。每到一处,队里的人都坐下来休息,她却先要去做好队里的后勤服务,当好队里的工人,所以她比其他人都累,但她总默默地承受着。有时,上山下谷要走好几天,一路上,小孃用最大的毅力坚持着,当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时,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孃也就这样走过了二十多年,熬成白发老人。但她老了也得参加巡回医疗,六十岁多的老人背着药包跋山涉水,每次回家,双脚满是血泡,腿肿得不能下地。再加上没完没了的义务劳动,小孃累死累活都看不到希望。 每到“运动”时期,小孃都要被抓去斗争,有时在诊所斗,有时在街道斗,挨打、挨骂、罚跪都是家常便饭。妈妈病重出不了门,街道就组织人到家里来开批斗会。 文化大革命期间,小孃和其他四类分子经常被弄去游街,地、富、反、坏、右胸前各有黑字标记。每人头上戴着巍峨的纸糊高帽子,帽下露出乱糟糟的头发,造反派用席子裹着这些人的身体,把她们一个个裹成桶的样子,身体滚圆、蓬头垢面,两支手从席子上挖的洞里伸出来,拿着铜锣和捶子,一边走,一边敲锣,一边被逼自报身份。小孃也是低头不停地敲一下锣,说一声:“我是反革命。” 一群被弄成奇形怪状的人,迈着杂乱的步伐,拖拖拉拉、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造反派驱赶着他们游街,还不断高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路上围观者甚多,有人随手捡起石头、烂菜、木棍扔过来,打在小孃的头上、身上、脸上。每次游街完毕,除了身上的伤痕、脸上的污秽,最让全家心痛的是小孃那倍受摧残的心。小孃咬牙坚却难于熬下去,奶奶最会察言观色,从小孃表情上的细微变化,看出了她的心思。是奶奶的关心、开导和支持使小孃经受住一次又一次的折磨,承受了被踩在脚下的熬炼,好不容易等到“平反”的那一天。 “平反”后之後小孃担任過甘孜州及康定縣的政協委員,她还被四川省评为名老中医,继续用她那高超的医术治病救人。 小孃是我们的家庭医生,是她给家里生病的人看病拿药,幸亏有她,二十多年来,我家没有一个人住过医院。妈妈的红崩症和因此而造成的严重贫血,都是小孃精心治好的。三哥患了伤寒症,连续好多天高烧不退,满身红斑,腹泄不止,家里没钱送他进医院,也是小孃从鬼门关把他抢了回来。小孃也活到八十七岁高龄,2000年11月离开了我们。 成长总是快乐 常言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平常都抢着帮妈妈做事。妈妈病重不能出门,她每月的书面汇报就由我帮她转交给包夹人。她不能参加义务劳动,就由我们几个孩子轮流代劳。从此,每次衣衫破旧、低头弯腰的“四类分子”义务劳动的队伍里,就多了一个十来岁的瘦小孩子,我低眉顺眼地走在乱糟糟的“坏人”队伍里,在监管人员恶狠狠的眼光下干着又脏、又累的义务劳动,简直是无地自容。我心里充满了屈辱、自卑,我的心在流泪、在流血啊!但我还得硬头皮走下去。我们经常都有做不完的义务劳动,比如扫厕所、扫大街、修路、栽树等等,这些革命群众不愿做的事,都由“四类份子”去完成。每周星期六下午要扫院子,居民小组长一喊,我就赶快就拿起扫帚下楼,这对我来说压力不算大,一是因为扫自家的院子,更主要的是邻里们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他们不歧视我。 让我最伤心的是到外面去栽树、修路等。那个年代大大小小的造反派组织繁多,随便哪个组织都可以任意支派“四类份子”干不完的义务劳动,对他们实行劳动改造。每当通知第二天要修路或者栽树,晚上我就蒙着被子悄悄地哭。第二天早晨妈妈看见我红肿的双眼,心疼地说:“孩子啊,是我连累了你,你不想去就算了吧。”我说:“不行啊,我必须去。”我知道如果我不去,那些人就会来找麻烦,到家里来批斗妈妈。妈妈她劳累成疾再也经受不住批斗了。一路上,我排在“四类份子”的队伍中,把头埋得低低的就怕碰见熟人,有时还听到有人在旁边说:“怎么有这麽小的四类份子,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才来劳动改造。”霎时,血一下子冲上我脑门,脸涨得通红,我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钻进去,因为这事,平常我还经常遭到一些人的辱骂, 但我们只能把屈辱和愤怒埋在心底,从不告诉妈妈。就这样,没完没了的义务劳动,伴随着我从少年走到青年,从青年走到成年,直到我结婚成家后才摆脱掉。 我们兄妹很懂事,学习都很努力,从没有让妈妈们操过心。1962年大表哥刘洪豹已上高三,三哥李国智也进入高二,两人学习成绩都很优秀,还担任了科代表,但因为他们是“反革命”的孩子,两个人都被学校勒令退学,他们不得不就此告别了学生生活走向社会。妈妈和小孃都很伤心,她们逆来顺受、苦吃苦做,一心想把孩子们培养成材,如今连这个梦也破碎了。 为了减轻母亲们的重担,也为了自己的前途,哥哥们四处奔走找寻工作,但我们这种家庭的人,什么单位都不会录用,谁听了都摇头,就业的门路全被堵死。当时群众组织起来的建筑队,活重、工资低、无任何保障,一般人都不愿去。两个哥哥就去那里拜师学木工、泥工手艺。可是,“四清运动”一来,这种无人肯干的工作也不让他们干,从师未满三年,就不让师傅带他们了。他们和母亲们一样,也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失去工作后就上山伐木、挖药材、抬条石、拉架架车等,总之,最苦、最累、最无人干的活他们都干遍了。哥哥们用自己的行动写下了一个大写的“人”字,传承了李氏家族世代相传的精神,也让母亲们感到很大安慰。 文化大革命时,我家又理所当然地成了斗争的对象,除了例行的挨斗、游街外,“红卫兵”还来抄家。这次只能让他们失望了,他们抄了半天,除了十几年的尘埃和地上的老鼠屎,翻不到任何他们看得起的东西。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今天真倒霉,怎么走到康定最穷的一家来了,什么也没捞着。” 我从记事起,就深感我们这种家庭的人与别人不一样,我们总是比别人矮一等。等我长大,靠自己劳动挣钱来帮助妈妈撑家已经非常必要了,但它对于我来说却又是不敢奢望的事。和我同龄或者比我小的人都分配了工作,而我除了义务劳动忘不了我,安排工作却根本轮不上我。我已到了应该自己养活自己的年龄,我想,没有工作我或许可以找点临工做,于是去找有关单位,诚惶诚恐地恳求道:“我妈妈病重,不管多苦多累的工作我都愿意做, 哪怕只是短期的也可以。”负责干部斜着眼,拖长了声音回答:“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竟敢来和贫下中农抢饭碗!”我低着头,心里那苦味就没法提了。我仰望苍天,多么无望, 多么无助啊! 现在我唯一的活路只是在家跟着妈妈学织毛衣、做针线活儿,我还包揽了里里外外的家务事。也就从那时起我学会了坚强,学会了承受,也学回了吃苦耐劳。 在那段日子里我没有与同学来往,就连最要好的朋友都失去了联系,有时在街上远远的看见她们就赶快躲开,生怕连累别人,更怕看见蔑视的眼光。 在四处奔波找活干的日子里, 我结识了一位憨厚、老实的工人,后来我和他成了家。作为房管部门员工的家属,我现在不愁没活儿干了。房管科主要是解决房屋的维修管理,还要修建职工宿舍。建筑工地上的工作很繁重,开始我只能干点杂活,给泥工师傅打杂。我背水泥、背砖、背瓦、背石头,担沙灰上几层楼的房架,上房翻瓦捡漏,甚至掏厕所出大粪,我干着各种和男人一样的活。工作虽然又累又脏,但是至少我能够正大光明的为自己的生存、为病弱的母亲和养儿育女那份责任而付出我的劳动。 我的心里有一个计划,我不会永远干这份工作,从这里开始,我还要往前走。慢慢的我向老师傅学着做一些技术活儿,像安电灯、安门窗玻璃等,我迈开了向前的脚步。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全家长辈相继得到“平反”,后来,我也从临时工转正,终于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妈妈的话时时激励着我, 我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 我努力抓紧时间学习、进修,终于考上了成人中专。可那时我已经四十岁并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班上的同学比我小很多,他们的基础比我好,反映也快。我只能笨鸟先飞,用十倍的努力,百倍的刻苦,来弥补我的不足,终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来我又考上干部,成了国家公务员。 1975年,爸爸终于被放回来了,紧接着,爷爷、大伯和大婶、小孃和小姑爷、爸爸和妈妈都得到平反。可是爷爷、大伯、小姑爷早已冤死狱中,一家人再也没有团圆的可能了。爸爸平反后,一如既往投身于康定的小水电站的建设,以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继续为康定人民做贡献。2006年夏以九十高龄病逝。 现在,长辈们都相继离开了我们,我也从几个月的婴儿步入了老年。我们兄妹永远忘不了过去那漫长的受苦受罪的岁月,更不会忘记奶奶、妈妈、小孃在艰苦日子里表现出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坚韧不拔的毅力,那就是她们留给我们最珍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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