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解放
1
从西昌回成都后, 父亲把我和妹妹送到实验小学读书。这所小学比较开
放, 学生不用穿童子军军装, 如果要上童军课, 女生就在腰上扎一条带子,
把长衫下摆拉上来塞在带子上, 随便操练一下,。学校不要求学生写毛笔字,
还开设劳作课;学生除了学习规定的科目外, 还参加很多活动。 在那里,
我学会了唱国歌, 认五线谱, 指挥合唱; 在那里, 我学会了制作工艺品, 使用
缝纫机;在那里, 我们用“山那边”代替“解放区”, 唱“山那边哟好地方, 一片
稻田黄又黄, 你要吃饭得耕地哟, 没人为你作牛羊。”后来才知道这是共产
党办的学校。
这段时间, 父亲跟共产党的关系更近了。1948年,共产党通过邹趣涛和
他结成统战关系,进而吸收他为新民主主义同志会会员,入会时要求父亲
资助银洋两百元给地下党购买枪支弹药,还要求用父亲办的培文印刷厂作
为川西地下党的秘密联络处。
这时的成都,变化实在太大。回想抗战胜利的那天晚上,人们从每条街
巷、每个家门涌出,通霄达旦地狂欢,一起迎接安居乐业的生活。谁知道
事实并非如此,正如当时的一首歌所唱:
抗战胜利有三年,
全靠老百姓出力多,
总算打的还不错,
总算打得还不错。
却不料胜利三年来,
半个世界风雨飘摇,
千万人民难过活。
由于种种原因,全国物价飞 涨、经济衰退,成都的经济比其他地区崩
溃得更迅速,很多人在饥饿线上挣扎。一会儿是法币,一会儿又换成金元
券、银元券,过不了多久,甚至铜元、小钱也在交 替使用。西马棚前面的
长顺街上,到处都挂着花花绿绿的大减价横幅,商店老板声嘶力竭地吆
喝:“关门大拍卖啊”、“亏本大出血啊”,构成一幅幅看似热闹实则 凄凉的
图画。成都市内商店倒闭、工厂罢工、教师罢教、学潮频频,常听到集会
或游行的人群高呼“背时政府垮!垮!垮!”的口号声。
接受中共地下党的指示,父亲拿出蒋介石发给西康省的部分省款,暗中
交给地下党。地下党再用这些钱大量制造假币,并迅速投放成都市场,成
都经济的大滑坡当然更一发不可收拾。人民生活更加不堪,反对国民党的
浪潮在共产党的组织领导下,也更加一浪高过一浪。
实验小学的老师也罢课了, 学生会号召小学生支持教师的罢课活动。我
们排练话剧、大合唱、舞蹈等, 并组织义演, 卖票的收入全部送给因罢课而
得不到工资的老师们。当然, 买票看我们这些小孩子拙劣演出的, 都是同情
教师的开明人士。 每次演出, 父母都要陪我去, 他们也买票进入会场, 我在
台上看到他们鼓掌, 总是很高兴。
2
1949年, 成都更是一片混乱。胡宗南部队入驻成都,全城军管。大街
小巷却到处有共产党的标语,还贴出毛泽东和朱德的油印照片。国民党当
局加强了镇压。记得有一个叫毛 英才的华西大学女生去裁缝店做衣服,只
因手提包里有一本《新民主主义论》,被特务发现后,即被逮捕。尽管查
明她不是共产党员,仍被枪杀在十二桥。当时成都 的气氛异常恐怖,稍有
差池就会丢掉性命。一天,我家后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门刚打开,一个
中年男子就慌慌张张闪身进来,原来是常到我家的邹趣涛。
他说:“今天真危险,我刚到青年宫被特务盯上,拐来拐去始终甩不
掉‘尾巴’,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你们能不能让我躲几天?”母亲赶紧叫人绕
着西马棚和后门所在的焦家巷走了几圈,没发现可疑人物,这才松了口
气。
我 家院子左边是田颂尧的住宅,右边是孙德操的寓所,这样的地方本
来是不易被特务怀疑、也不会被搜查的。但当时非比寻常,留下被特务盯
梢的邹趣涛,我家肯定要 承担很大风险。但母亲和婆婆历来笃信佛教,救
人性命是她们信仰中最重要的义务;更不忍眼看父亲的好友被逮捕、被杀
戮,尽管心里很怕,仍请他留了下来。
母亲把邹趣涛安排在客楼佛堂后面的房间躲藏,第二天一早去看他,发
现桌上放着几本红色封面的书:《新民主主义论》、《土地法大纲》等。
母亲吓坏了,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我这里也不可能绝对安全,还是多
加小心为好吧。”
从 此,邹趣涛就住在我家,母亲亲自照料他的生活,父亲经常跟他长
谈。当时,关于共产党的传言不少,什么共产共妻呀,什么杀人如麻呀,
什么富人要遭殃呀,父亲 分不清这些哪是真、哪是假,一下子思想很乱,
发现自己对共产党其实并不了解。最初,只因抗日热情与车耀先接触,后
来因对蒋介石不满才与共产党有了合作。现 在共产党马上要坐江山,突然
涌来那么多传言,他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此时两个朋友前来邀父亲同去
香港,父亲正好清理结束了济康银行的业务,就把自己的全部 动产转入香
港的银行,打算全家暫时先去香港看看,再作主张。但一家老小十几口人
搬迁异地并非易事,父亲犹豫不决。
邹 趣涛看出了父亲的心情,一再向父亲宣传说:“那些都是国民党特务
散布的谣言,你千万不能相信。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协助刘文辉起义,共产
党对起义人员有明确的 政策,你不要害怕。”听了邹趣涛的话,父亲想,
自己和共产党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帮共产党做了那么多好事,而且跟一些
川西地下党负责人有很深的私人感情,对 共产党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何况
故土难离呵。
此时,刘文辉也告诉我父亲: “我已和中共高层讲好,他们答应对我的亲
人和二十四军官员以礼相待,绝不为难大家。”父亲至此终于拿定主意,留
下来支持刘文辉起义。他还天真的想,要是共产党来了以后自己不习惯,再去香港也不迟呀。
一天晚上,我听父亲对母亲说:“好几个人都给我讲了中共对起义人员的政
策:‘既往不究’;‘保证生命安全’;‘不没收私人财产’;‘量才录用’;‘不
打、不骂、不侮辱’。 中华民族不是讲究言必信吗,共产党是说话算数
的,他们应该不会加害于我们。再说,共产党只是要打倒蒋介石,我们不
仅不是蒋介石的人,还跟蒋介石一直矛盾重重。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庸人自
扰,香港就暂时不必去了吧。”母亲当然听从父亲的决定。
父母冒险把邹趣涛掩护在家,邹趣涛不仅一直未被特务发现,还通过母亲
与外面的同志联系,他在我家躲了约一个多月才悄悄离开。临行时邹趣涛
拉着父亲的手,激动地说:“你们这次又救了我一命,你们对我已有三次救
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我一定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3
一 天夜里,一辆卡车直接开进家门,随即大门就关上了。车上卸下
好些沉甸甸的大麻袋,夜色里,几个人从车上跳下来。有人小声地
说:“快!快!”一个个袋子被抬 到后花园,那里早已摆好两张大桌子,
打开袋子,里面全是银元。所有人的神色都很紧张,父亲却镇定地指挥
着。来人和我家的仆人悄无声息地、有条不紊地干活。 先把银元十个
一叠在桌面的一边整齐地摆好,其他银元不用数,一叠一叠摆满整个桌
子。随即,以数好的那一排为标准,用一个大尺子擀过去,自然每叠都
是十个, 再把这一叠叠银元包好,放到备好的箱子里。两张桌子同时
进行,母亲不停地协调大家的工作,我则在大人中间穿来穿去,好奇地
观看这一切。不知过了多久,所有 袋子里的银元都包好、点清,放入
一个个箱子中。在包银元时,父亲已派人在花园里挖了一个大坑,箱子
全被放入坑中,再用泥土把坑填平,最后整理好地面,让花 园恢复原
状,一点不露痕迹。一切都是在静悄悄中进行,汽车离去后,父母才长
长地嘘了一口气。
原来那是国民党政府发给西康省的最后一笔省款。大概蒋介石想以此
来稳住二十四军,让二十四军不致走上起义之路。父亲深知这笔巨款的
意义和随之而来的危险,所以要亲自保护好它们。建政后,父亲派原宁
属屯委会主任秘书伍柳村把这批银元如数交给了成都市军管会。
1949年11月, 二十四军的起义正在密锣紧鼓地准备。刘文辉和刘元瑄
的家都在国民党特务监视之下,父亲就担负起与西康省政府、二十四军
各级官员,及四川各路军阀联系的任 务,他总是忙忙碌碌,早出晚
归。十一月底的一天,熊克武率几个随从,全部长衫、礼帽,一色商人
打扮,来到我们北通顺的家,通过父亲的安排,由雅安派一连人 接
应,悄悄离开成都,安全到达约定的起义地点。
与此同时,蒋介石突然来到成都。刘文辉、邓锡侯等随即逃出胡宗南戒
备森严的成都市,于12月8日通电率部起义,父亲也以西康省财政厅长
和二十四军唯一的少将级文职官员身分随同起义。蒋介石看到大势已
去,匆匆离开成都去了台湾。 父 亲料定胡宗南会报复,我们北通顺
和西马棚的家已不安全,他给全家拿回假身份证,我们都改了名、换了
姓。大姐住在西郊的大学里,妹妹和婆婆留守西马棚家中, 五哥被送
到城外的寺庙躲藏,母亲和我躲到婆婆娘家的亲戚家。另外,刘家派两
辆吉普车接大哥大嫂和他们的母亲直奔雅安,他们化装成农民,从抗战
时期跑警报的 城墙缺口逃出。车到新津河,看到有胡军阻挡,马上转
道安仁镇,原本想躲进刘家。但刘家目标太大,一行三人又跑到二爸李
育滋家。这时二爸家已成地下党的指挥 中心,如胡宗南队伍追来,更
要酿出大祸。三人只得去崇庆县大哥的外婆家住下,那是一户贫农,不
惹眼。 父亲遣散了北通顺家的全部佣人,让那里成一户空院。他自己
则不断变化行踪,他在西马棚住宿时,靠孙德操家的墙边摆好长梯,孙
德操家与另一家邻居的墙边也摆好梯子,一旦有情况,父亲随时翻墙可
以逃走。
12日晚,胡宗南以一个师的兵力,动用重武器攻打城南武侯祠二十四
军刘元瑄部的一个团,大炮彻夜轰鸣。刘军寡不敌众,大败,下级军官
的头颅均被胡军割下,挂于树上。次日拂晓,胡宗南二五四师用大炮摧
毁新玉沙街刘文辉公馆的大门, 抄了刘文辉和刘元瑄的家,极尽破坏
和抢劫之能事。次日,胡宗南又派两卡车军人抄我们北通顺街的家。待
胡部离开成都,哥哥姐姐返家之际,只见家中狼籍一片,所有物品悉被
打坏,值钱之物全被抢光。然全家无人员伤亡和被掳,已是大幸。
1949年12月24日,由国民党行政院106次会议下令,免去父亲西康
省财政厅长之职。
经 过紧张的工作,西康省政府和二十四军的起义终于大功告成,父母的心
轻松下来。他们觉得一切艰难和危险都已随之过去,等待自己的将是一
种全新的生活。二十几 年来父亲艰苦奋斗努力工作,现在终于可以远
离勾心斗角、远离尔虞我诈,有希望过上安宁的日子。他们抑制不住内
心的热情,急切地盼望为新中国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