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從西昌回成都後,我和妹妹在成都實驗小學讀書。一次上體育課,天空萬里無雲,熾熱的太陽蒸烤着操場,熱浪一股股逼人而來。我向老師謊稱腳疼,不去參加童子軍操練,躲在芭蕉樹下無聊地東張西望。突然看見父親走進校門,我忘了剛才還在叫腳疼,跳起來張開雙手飛奔過去。父親順勢舉起我放在肩上,在操場上走來走去,在同學們羨慕的目光下,八歲的我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感到好驕傲、好得意:我有一個多麼愛我的父親!原來,父親有事路過實驗小學,他走進學校想來看看我,正好遇到我在教室外面並向他飛奔而去,他高興壞了,讓我坐在他肩上也是滿臉驕傲,真不知道我這個小丑鬼有什麼可以使他引以為榮的地方。 我與父親的交流比較多,父親個子不高,身體比較肥胖,黃昏時,我最愛坐在父親膝上,一邊敲打他的大肚子一邊面對面和他說東道西,說到高興處往父親懷裡一倒,兩個人就笑成一團。可惜那時太小,只能談些小孩子的奇想。父親曾教我念過很多兒歌,其中一首印象最深刻: 幺兒幺, 會耍刀。 刀兒尖, 殺漢奸。 漢奸亡, 殺天皇。 天皇死, 我們勝利雪了恥。 因為父親說得很快,我把“雪了恥”聽成“絕了子”,怎麼也想不通是什麼意思。 我問:“爹,為什麼我們打贏了日本人卻沒有了兒子?” 父親大笑,指着我的鼻子說:“小傻瓜,那意思是說把國家的恥辱洗刷掉了,你怎麼扯到兒子身上去呢,真是個東拉西扯的小東西。” 父親也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時候,當他遇到無理取鬧的人、下屬做事出了大錯或需要處理重大問題時,他一臉嚴肅,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每當看到父親和朋友們侃侃而談之時,他表現出的睿智、自信和氣魄,讓我崇拜得五體投地,我因為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無比驕傲。 父親常給我講起老家大邑,他說,大邑是個很美的地方。那裡,一叢叢青翠的竹林掩映着灰色的農家院落,裊裊炊煙在竹林間升騰,小溪從房前屋後潺潺流過,織成一幅古樸而祥和的圖畫。父親的介紹中最讓我神往的是“黃煙”,那是過年時小孩子們最愛玩的東西,模樣象一個特大的爆竹,但它卻不會爆炸,點燃引信,它就冒出一股濃濃的黃色煙霧。孩子們握着它嘻嘻哈哈地在田間小路上奔跑,比賽一支“黃煙”燃完後誰跑的路程最長;一時間,黃煙在空中畫成各種形狀的曲線,再慢慢彌散開來,籠罩于田野之上。大人們常饒有興趣地一邊觀看、一邊漫無邊際地談天說地,享受着年末的閒散和輕鬆。這種“黃煙”成都沒有,聽了父親的話,我就盼望着什麼時候能回安仁鎮,也玩玩這稀罕物件。 大邑縣一直沒能去成,我卻享受到大邑縣兩樣獨特的產品。一是我床上大邑縣女人繡的被面,它的獨特之處不在於繡品與著名的蜀繡有什麼不同,同樣是龍鳳呈祥、同樣是鳥語花香。只是大邑女人繡花不用繃子,柔軟而細滑的綢緞拿在手上,她們隨手輕鬆地飛針走線,一床滿繡的被面用不了幾天就能完成。這種奇妙的繡法真叫人拍案叫絕,而繡品上栩栩如生的龍鳳花鳥更讓人嘆為觀止。另一樣是大邑的辣椒醬,它也是一絕。其色深,其味香,裡面除有花生仁兒、黃豆、芝麻等外,竟有如花生般大的小茄子,茄子脆而微辣,余香久久留於口中,回味無窮。媽媽每次請朋友品嘗,莫不讚不絕口。每年二爸李育滋給我們捎來辣椒醬,我都專挑裡面的茄子吃,弄不懂這麼小的茄子是從哪兒找來的,這也是我極想回安仁鎮老家看看的原因之一。但父親工作太忙,到1949年我的願望都沒有實現。 1951年後,我再也不想去大邑了。在我的心裡,家鄉安仁鎮已和恐怖連在一起。隨着歲月的流逝,安仁鎮越來越有名,報紙、廣播、學生課本中鋪天蓋地宣傳的安仁鎮,跟父親告訴我的安仁鎮完全不同,而且二爸李育滋還被人弄進了《收租院》,成了“一樁罪惡”里的“惡霸”,我們李家的兩張床也放進了《收租院》當作劉文彩的“罪證”,其中一張大花床被介紹為劉文彩姨太太王玉清的臥榻,向參觀者展出。從而,我由過去的很想回家鄉,到不敢回家鄉,到不願回家鄉。但心裡仍珍藏着父親給我描述的那一幅美麗而祥和的家鄉圖畫,暗暗痛惜大自然造化工夫之不如人力厲害也。 媽媽對我比較嚴厲,她不太愛管我和妹妹的生活雜事,也不會專門對我們講做人的道理,但她在不經意時說的一些話,在我的成長過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有一次我家請客,一個小男孩拿出一把兩頭都有刀刃的摺疊式小刀,這種式樣在當時很新穎,我好奇地拿過來看。這時,媽媽正好走出來,她用鄙夷的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說:“眼淺皮薄!”頓時這把小刀象一塊火紅的炭,我迫不及待地把它送還給它的主人。這件事深深地刻在我的心裡,特別是媽媽的眼神令我終身難忘。1951年災難降臨到我的家,此後的幾十年,我失去了很多很多,走過一段又一段極艱苦的路途,我始終沒有忘記當時媽媽的眼神。 有一年收成不好,我們的佃農拿着白穗(沒有長穀粒或穀粒不飽滿的稻子)到家裡來,媽媽客客氣氣地請他們進家,仔細聽他們講情況,然後,答應免去他們當年的田租。農民走後,媽媽說:“人們常說,求人者低於人,被人求者傲於人,這很不好。”她還說:“你們看,來的人裡面有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們的生活很不容易啊。” 媽媽每年都要買不少平價米票,到青黃不接農民進城找糧食的時候,她帶我去送給他們。我們把米票送給一擁而上的饑民,媽媽對我說:“人都喜歡錦上添花,不愛雪中送炭,我覺得雪中送炭才最重要。” 每天在完成作業之後,媽媽給我們很大的自由活動的空間,讓我們按自己的興趣做自己喜歡的事。我用燒完香留下的小竹棍自己學織襪子,她不來教我;我用竹棒做高翹,她不叫人幫我,等我做好後站在高翹上一拐一拐地走,她給我鼓掌。我不合理的要求,她從不遷就,每當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我就大哭,她也不理睬我;我一邊哭一邊盼望父親快點回來,想象着父親用誇張的口氣問:誰欺負我的涵兒了?我就可以向父親撒嬌。但父親遲遲不歸,我哭累了,哭不下去了,只好不再哭。 我對媽媽的敬畏比較多,在她面前,我的任性會收斂很多。我生病的時候媽媽就和平常不同了,只要我稍有不適,她立即帶我去找成都最好的醫生看病,不管病輕病重,父親都要求給我請一周的假。偶爾需要躺在床上休息,婆婆給我做好吃的菜,媽媽在床邊陪我,給我講故事。那時,我真想病久一點,可以有機會多向媽媽撒嬌。 婆婆是家裡的大忙人,她既要照顧年老體弱的爺爺,又要管理我和妹妹的生活起居。早上她料理我們起床、吃飯,忙着給兩個人梳辮子,晚上陪我們睡覺。她常在廚房裡忙碌,和傭人的關係很好,家中哪裡缺人手哪裡就有她,哪裡有問題哪裡就有她,真分不清她到底是僕人還是老太太。婆婆的耳朵很奇怪,平常她總說聽不清楚,有一次我看見她離我很遠,小聲對着妹妹的耳朵說:“我的作業還沒有做完。”婆婆突然大叫起來:“涵兒,要先做完作業才能玩。”弄得我哭笑不得,不禁想:“她怎麼會聽到呢?” 妹妹比我小兩歲,她有白細的皮膚、又大又圓的眼睛,特別漂亮。她很聽話、性格也隨和,特別是她銀鈴般的嗓音,實在招人喜歡。一次我因為好奇偸偸買了些酸梅,用手巾把沒吃完的包好藏在抽屜里,晚上被婆婆發現,妹妹明知是我干的,卻立即承認是她買的,被媽媽狠狠教訓了一頓。類似的情況很多,每次我做了錯事,她總是不分青紅皂白搶先攬在自己身上,常常替我挨婆婆一頓打。現在想起這些,感到十分慚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