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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藏的记忆 1 我的外祖母(我们叫她婆婆)出生于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家中子弟世代接受“学而优则仕”的教育,十年寒窗、苦读经书,也有人居然考上个举人什么的,放到远处当个县官之类。传到婆婆的父辈,已经十分落寞了。婆婆说,她的一个长辈在外省做小官,死于任上,家里既无钱雇车,又不愿他成为异乡的孤魂野鬼,请了个“赶尸”的赶回成都。据说这是一般拮据家庭接回客死他乡亲人的无可奈何的办法。赶尸者把要赶到某条路线去的死人集中起来,在每个人的前胸和后背各贴一张咒符,戴一顶低低的草帽遮住它们惨白的脸。每天下午赶尸者唸着咒语,死者便排成一行,赶尸者站到队伍最后,赶着它们直僵僵地、一跳一跳地前进。快天亮时则到旅馆住宿,死者听命于赶尸者,整齐地排列于房门后,第二天黄昏又继续上路。这种事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又十分荒谬,但婆婆说,她亲眼看见她的那位长辈就是这样被赶回家的,我却不太敢相信。 婆婆和当时的女子一样,是小脚。那时,女孩子不裹脚就嫁不出去,在她们七岁左右便由自己的母亲亲手为她们裹脚。先叫人把孩子的脚固定好,母亲一手握住脚跟,一手握住脚前部,用力挤压女孩的脚, 让脚卷曲到最小的限度; 有时两手同时发力,只听见“叭”的一声,脚骨就被折断。孩子大叫一声痛昏过去,母亲马上用几十米长的宽布条把折断了的脚缠了又缠,牢牢地把脚固定成需要的样式。孩子从昏迷中痛醒过来,满地打滚。母亲虽泪流满面,但却大舒一口气,想:“这下好了,我终于为女儿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将来不愁嫁不出去了。”孩子因疼痛而昏迷,又因疼痛从昏迷中醒来,这样反反复复,苦苦地哭着熬过一天又一天;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慢慢变得轻些、再轻些,最后孩子终于不叫疼了。母亲扶着她们下地走路,脚刚一着地,剧痛重又袭来。从站立到扶着桌子、墙壁一点点挪动残废的双脚,到完全不疼,要几个月时间。几个月过去了,绑脚的布条可以去掉,被折断的骨头,断裂处高高地拱起,除大母指外,其他四个指头全部蜷在脚底。随着年龄的增长,脚不会再长大,只是脚背会越拱越高,脚后跟连着腿骨长成一跟柱子。就是这跟柱子支撑起全身的重量,一摇一拐的走路。婆婆在谈到她的这段经历时,我听着都还有不寒而慄之感。 婆婆的家虽然败落, 仍是一个五世同堂的大家庭, 几房人同住在成都诸葛谨街的一院大房子里。由于家境贫寒, 婆婆从小就帮着母亲干家务, 学做针线, 带弟妹。那时, 房子的门坎有五、六十公分高, 九岁的她背着近一岁的弟弟过门坎, 只好解开背带, 用牙齿咬着弟弟胸前的带子, 让弟弟站稳, 自己先爬着滚过门坎,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弟弟抱着拖过去, 再背着弟弟继续她的工作。 那时, 一般家庭的女孩都没有名字, 婆婆也如此, 大家都叫她“大妹”, 在弟妹面前, 她是一个能付出的姐姐, 也是个很有威信的姐姐, 很多事, 不用父母出面, 她都有拿主张和处理的能力。她们姊妹的这种关系, 一直持续到老年, 那时婆婆八十多岁, 姨婆和舅爷有什么事, 还是要来找这个已经躺在病床上的姐姐出主意, 而婆婆也恢复了她的威严, 大声的指责着、命令着。我们似乎看到了年轻时代的她。 婆婆把舅爷带大, 已是过了二十岁的姑娘, 早该出嫁了, 父母才开始给她张罗婚事。媒婆巧舌如簧,她说: “ 男方姓廖, 是个教书先生, 年龄虽然稍大一点, 但上无父母, 下无妻室儿女, 你家大妹哪去找这么好的人家。”婆婆的母亲问: “是常到我们家送文章的廖老师吗? 他太老了。” 媒婆说: “怎么会是他, 是他的弟弟, 廖二老师, 哪有那么老? ”于是, 婆婆的婚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下来。大喜的日子到了, 迎亲的新郎廖二老师却正是那个常来送文章的比婆婆大三十多岁的先生, 然而一切都晚了, 婆婆只好顺命嫁了出去, 有了自己的新家。 爷爷是个穷秀才,很有学问, 由于为人刚直,走不上仕途,以教书为业。他自己开不起学馆,只能去有钱人家的学馆教书,顺便招收几个搭馆的学生。一年的收入只够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婆婆必须做手工挣钱,以解决小康之家的其他开支。爷爷对婆婆很好, 刚结婚, 就给婆婆取了个名字王玉璋, 是根据婆婆弟弟的名字王奉章而取, 它蕴涵着爷爷对婆婆的尊重和宠爱之情。离开了清规戒律多多的大家庭, 有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 婆婆尽情享受着自由的生活。她早就想去戏院看戏, 现在可以去了, 但是, 还是得格外小心, 因为王家的长辈也常有人去看戏, 如被发现, 一定会因自己到这种地方来抛头露面而被狠狠教训。所以每次看戏, 婆婆常左顾右盼, 发现了长辈, 就赶快躲到柱子后面。 婆婆很能干、很有魄力,婚后不久就成为廖家女人里的领头人物。一个侄女被媒人骗嫁给脾气很坏的丈夫,经常受虐待,甚至遭毒打,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回娘家哭诉。婆婆把那侄女婿叫来,带着一群手持剪刀、锥子的廖家女人把他请到茶馆里讲道理。在众多茶客的目睹下,婆婆带上侄女,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凶狠,并大声斥责他,数落他。婆婆说:“你是一个糊涂蛋,你连糊涂虫都不如,虫还有四支脚,你这个糊涂蛋只配在地上滚。”骂得那人无地自容,连称一定改过。最后婆婆不容反驳地说:“现在我把人交给你带回去,她要是瘦了就在你身上取肉,黄了就在你身上取血。”很有女中豪杰的风范。从那以后,侄女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婆婆婚后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 不久她怀孕了, 这消息给温馨的小家带来美好的期盼和更多的快乐, 然而生产时却出了问题。当年的规矩, 女人生孩子, 男人不能在场, 否则会有霉运。阵痛开始, 婆婆叫爷爷赶快离开, 然而小小一个家, 爷爷能躲到哪里去呢? 婆婆大叫:“快到茶馆去, 不用担心我!”婆婆叫妯娌来帮忙, 阵痛一阵紧似一阵, 胎儿却没有一点要出来的意思, 眼看婆婆越来越撑不住, 有人大叫:“还不快去请产婆!” 产婆来了, 用了种种办法, 孩子仍然没有生出来。婆婆的肚子被压得青一块紫一块, 已经快不行了, 爷爷在街上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他的心随着婆婆的疼痛而收紧。一天过去, 眼看大人和孩子都难保住, 产婆说:“她这应该是羊子生吧?”于是叫婆婆象羊子那样跪着生, 大家扶着软弱无力的婆婆跪在地上, 过了老半天, 还是没有结果。产婆犹犹豫豫地说:“看来她应该跳着生吧?”于是, 产婆张罗着, 叫大家把婆婆抱上桌子, 一边扶着一边把婆婆推下桌子, 孩子仍然没有生下来, 婆婆却已经昏过去。最后不知所措的产婆拿来一碗菜油, 灌进毫无知觉的婆婆嘴里并想法让她吞下去, 有人开始小声的抽泣, 有人在暗暗流泪, 可奇迹就在大家绝望之时发生: 孩子出生了! 啊, 是个姑娘! 母子终于得救了! 此时谁也会不去想这是那么多折腾的结果, 还是那一碗菜油的功劳。而婆婆经历了这次生产后, 再也不能生育。 危险过去了, 婆婆的身体却非常衰弱, 没有奶水喂养女儿。小康家庭请不起奶妈, 在婆婆的指导下, 爷爷每天泡米, 泡好后用石磨磨成米浆, 以小火把米浆熬成稀稀的米糊糊。那时没有奶瓶, 婆婆把米糊糊倒进她那有尖角的新布袜里, 婴儿吮吸着尖角处, 把米羹一口一口吞进肚, 就这样, 一天天长大起来, 她就是我的母亲。 从此, 婆婆爷爷一家三口过着平淡而温馨的生活, 这种生活本可以一直快快乐乐地享受下去, 然而, 四川的军阀混战却使它蒙上了阴影。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是军阀混战的温床, 在辛亥革命后的20多年的时间里,四川军阀之间发生了大大小小数百次战争,每当进行巷战, 廖家的女人们赶快把锅底的黑灰抹在脸上, 让人分不出老少美丑, 她们胆战心惊地全坐在井边, 如果军人闯了进来, 她们就会跳进井里, 以死保全名节。幸亏这种事只是惊扰了全家, 却没有发生在她们身上, 否则, 就没有我今天讲的故事了。 爷爷五十多岁得女,爱如掌上明珠。母亲承欢膝下,常被带进学馆,在屏风后旁听。这样,母亲既增长了知识、淘冶了情操,也丰富了内涵,没有变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牺牲品。母亲聪明伶俐、美丽过人,她从不接触社会,她的世界里只有父母和几个女朋友。到她二十二岁时,婚事早已经议定,正准备择定吉日结婚。 一天,父亲有事去廖家老宅找朋友,无意间从一扇窗户看到屋里墙上挂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瓜子脸,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盛满了温柔、自信和活力,端正挺直的鼻梁,轮廓细致的嘴唇。她亭亭玉立于百合花旁边,俨然就是位绝代佳人。父亲看呆了,像被钉在那里似的,再也迈不动脚。 这天夜里,父亲辗转不能成眠,他虽然早已结婚生子,但封建包办婚姻的双方,均无爱情可言。自见了母亲的照片后父亲就成天魂不守舍,才懂得爱为何物。他千方百计打听消息,终于找到母亲要好的女友,并请求她把母亲约出来。母亲应好友之约前去她家,发现房里多了个青年,而这个青年正目光灼灼然盯着自己,她突然感到一阵心跳,羞搭搭地低下头。女友给他们做了介绍,借故走出去。 朝思暮想的女孩来到面前,比照片更动人,父亲情不自禁,立即抓住机会,直截了当地向母亲表示了爱意。当时母亲紧张得连他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他眼中的温柔和深情在她心里留下了难忘的甜蜜。离开时,父亲送给母亲一条手巾,上面精心刺绣了一朵盛开的百合花,这小小的手巾就成了母亲一生最珍爱的物品。 以后,他们多次在女友家见面,父亲爱母亲的美丽和智慧;母亲从未接触过异性,情窦初开的她,爱上了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男人,双双坠入爱河……。母亲不顾当时的习俗,断然拒绝了已议定的婚事,把自己托付给二十四军的驻成都办事处主任——个积极进取的已婚青年。不久,母亲感到身体不适,医生诊断后对婆婆说:“老太太,恭喜您,你要有孙子了。”听了这话,婆婆如五雷轰顶,她面色铁青,抓着母亲就回家。 婆婆在廖家威信极高,女儿却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她气糊涂了,回家后扔了一把刀和一条绳子给母亲,说:“你难道还有脸活下去?你自己去了断算了!”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就出了房门。 母亲又羞愧、又惶惑、又无助,只知道一个劲地哭。这种事,在三十年代的中国是奇耻大辱,一向要强的婆婆怎么接受得了?婆婆在盛怒之后,才来了解事情的底细,还是母亲的那位女友出了主意:“让两人马上结婚,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当时父亲正在西康忙建省的筹备工作,听到此消息,高兴得发疯似的赶回成都。 然而结婚之事并不顺利, 它遭到李家族人的强烈反对。他们提出廖家贫寒, 母亲是贪图父亲的金钱和地位, 想以结婚为手段, 夺取财产。父亲耐心解释, 换来的却是更多的责难, 父亲生气了, 他是一棵撑家的大树啊, 自己的事岂能由别人横家干涉。见此情况, 有人居中调亭, 提出只要母亲签字不过问李家财产, 他们也就让步。母亲二话不说, 毫不犹豫就签下了一纸极不公平的协定。父亲拉着母亲的手深情款款地说:“蓉, 我将用一生的爱来弥补你受的委屈!”于是, 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父亲对母亲的称呼始终是“李太太”。 父母的蜜月在新都度过,罗汉寺里,他们许下了庄重的爱情誓言;桂湖边上,他们讨论着怎样迎接爱情的结晶。一九三九年初夏,在马道街美国人开的医院里我的第一声啼哭被日本人扔下的炸弹的爆炸声淹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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