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1954年初,妈突然告诉我,她已向法院提出和父亲离婚。我惊愕得目瞪口呆,问: “为什么?” “要找到你父亲,只能这样了。” “他被关在监狱里已经够苦了,你这么做岂不是雪上加霜,爹怎么受得了?” “不会的,他能懂。”妈自信地说。 啊!我明白了,他们一定有过约定。 离婚书很快由成都市西城区人民法院批复下来,上面写道:“李光普因反革命案于1951年3月扣捕,经判处徒刑,现在劳改中。” 我们终于有了父亲的准确消息,他确实被判成了“反革命”,现在正在服刑。但父親为什么被判刑,判了多少年,他如今在何处,却仍然无法得知。就算这样,我们也满意了,父亲还活着!就是好消息,只他要活着,就有希望,我们一定能等到团圆的那一天。 接着,妈动起送走弟弟的念头来。她说,与其大家在一起饿死,还不如放弟弟一条生路,也给李家留下一条根。妹妹一听,放声大哭,这几年,她带弟弟的时候多,可以说,弟弟是在她的背上长大的,她坚决不肯把弟弟送人。 她哭着说:“不要送弟弟走,弟弟吃不了多少,我少吃一点就够他吃了。” 我和婆婆也忍不住流泪。我知道妈想得很深,她不单是想让弟弟过上好生活,主要是希望弟弟摆脱“贱民”的身份,不要被歧视,受屈辱,能够过上一个孩子应该过的正常生活。 我们每天的两顿饭变得更少了,妹妹瘦得连手上的筋都可以用指头勾起来。眼看日子越来越难过,妈又提出送走弟弟的话题。 这次妹妹有了准备,她说:“妈,不要送弟弟走,我每天煮饭的时候都给弟弟留了一些米,以后我们没有钱买米,弟弟也会有饭吃。” 她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了好些米。妹妹太天真,那些她存起来的米已经生了蛀虫,而且这一点点米怎能养大弟弟?其实妈又何尝舍得弟弟,何尝忍心送走这个连父親都没见过的儿子?但现实是残酷的,爱弟弟,就要为他找一个好家庭,让他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当“贱民”。 妈妈趁我们上学的时候,带着弟弟去找准备收养他的那家人,门口,碰到一个邻居。 邻居问:“你来送孩子吧,这么可爱的孩子,你怎么忍心送人?” 妈说:“我是没办法呵,就给他一条活路吧。” “这家的女主人脾气不大好,你要好好考虑呵!” 妈妈听了,再也动不了脚,想了又想,又把弟弟抱回家。她终于下了决心,她说:“老天爷既然把儿子送来,就让他和我们一起承受这份家庭的苦难吧,至少他还能得到全家最真挚、最无私的爱。送给别人,或许他可以过富裕的生活,但未必能获得人间最珍贵的亲情。有了真爱的滋养,他能在苦难中学会很多东西,这对他的长成未必没有好处。”从此,我家的灯熄得更晚,灯下,我们苦织着全家的生命之“线”。 婆婆得到一个挣钱的消息,她听说,每个星期天酿造厂都要找人剥胡豆。星期天一大早我和婆婆就带着几个盆子去到工厂,来剥胡豆的人真不少。厂里把用水泡软的胡豆倒进一个大桶里,我们争着去把胡豆抢进自己的盆子,剥掉湿漉漉的胡豆壳,工厂按交回去的重量给工钱。我们飞快地剥,心里乐滋滋的。我一边剥,眼睛的余光始终不离开送胡豆出来的门,只要看见那里有人影晃动,就飞一般冲过去,胡豆刚倒进大桶,我就拼命往自己盆里装。刹时,胡豆桶被人团团围住,人人都想往里面挤,我弯腰去抢胡豆,背后又有人爬在我身上,从我头顶上伸手去抢,还有人把我盆子里的豆往她的盆里抓,我岂能让到手的东西被抢走,于是又拼命抢回来。好一场激烈的抢豆大战!当我端着满满的一盆胡豆出来,已是披头散发、汗流浃背了。一整天,我们要经历好几次这样的大战。婆婆脚小跑不动,她就在后面接过我装满胡豆的盆子,再把空盆递给我。我个子小,又从人缝里钻进去抢,因此,总抢得比别人多。我们的辛苦得到了报赏,一天挣了两毛钱! 干完活,拿着钱,我和婆婆虽然蓬头诟面,腹中空空,却兴高采烈地回家。这时才发现大拇指的指甲和肉已经分开,疼痛钻心,其他的手指都起了皱。一个星期过去,大拇指长好了,泡白泡皱的指头换了一层皮。星期天,我们又急不可待地去抢胡豆,剥胡豆。现在,弟弟可以在中午用一分钱买一个小油饼,他终于能享受一日三餐了。 1954年初,妈所在的织毛衣小组合拼到毛衣针织厂,妈被转到成都幸福童装厂。这是个集体性质的小厂,在盐市口,离我家约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在这里,妈负责锁扣眼和钉扣子,工作难度不大,全靠数量挣钱,而数量是需要时间来积累的。妈每天上班,下午还要背一包衣服回家,这包衣服比她的身体还大,约二十件吧。一件衣服最多六、七个扣子,做一件只能挣一分钱。婆婆忙完家务,戴上老光眼镜,来帮着钉扣子,妈说油灯很暗,灯光不停的晃动,不让她做。她就生气,说:“我钉扣子,你可以少做点,大家都早点睡,有什么不好?”说着,她又拿起衣服来做。我有空的时候也学着锁扣眼,我们常常为能多做几件衣服而高兴,因为每一针、每一线都联系到全家的生活。 曙光 1954年夏天,成都七中从青龙街搬到城外磨子桥,那里离家太远,必须读住读才行。学校知道我的家很穷,由于我的成绩还不错,决定补助我伙食费,我才能够继续完成学业。 要开学了,妈妈把全家的生活费挤了又挤,打算给我买段布做衬衣。想到妈挣钱太不容易,一家人还要吃饭,我说:“还是不用买吧,我的旧衣服可以对付着穿,等明年考上大学再说。”妈却坚持要买,她说:“眼看你高中就要毕业,这么多年你都穿得破破烂烂,你父亲知道了会心疼的。”听妈这么说,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再不说什么。 我们去看布料,那花色各异的布摆满货架,琳琅满目,看得我眼花缭乱,觉得每一种布料都好看。我们走了一家又一家,就是下不了决心,最后选了一段最便宜的白底上有蓝色小花的布,做成我那年夏天唯一的衬衣。同学们睡午觉的时候,我抓紧时间洗衣服,下午上课时,衣服干了,又再穿。 虽然生活过得极其贫苦,婆婆却一直让我们有新鞋穿,她亲手给我们做布鞋。自己做鞋,婆婆做得很辛苦。她要趁着夏天,把各种不能用的烂布,用浆糊一层一层粘在木板上,在太阳下晒干,做成布壳,再把几层布壳粘起来做出鞋底的上面部分,然后用很多层厚布粘在它下面,再用粗针、麻线密密地把鞋底扎一遍,鞋底才算完成。鞋邦是按样式把布壳剪好,粘一块黑布上去当鞋面,再用斜布条把鞋口缝好,最后把鞋邦和鞋底逢在一起,一双新鞋就摆在面前了。想到婆婆一针一线做鞋,特别是扎鞋底时必须用力把线拉紧,她的手被麻线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我总是穿得很小心。学校在城外,如果遇到下雨,要走约两百米泥泞道路,我拎着鞋,赤脚走过这段路,到护城河边洗干净脚,才穿上鞋回家。 深冬,日子就不好过了。我只有一床薄被子,晚上刚上床时还好,后半夜我被冷醒,发现自己缩成一团、全身酸痛,很想把腿伸直,可脚刚伸下去,下面的被窝象冰一样凉,又赶快把脚蜷上来。实在熬不住了,我起来穿上衣服,希望能暖和一点,谁知穿上棉衣睡觉比不穿更冷,只觉得寒气包围着我,并从四面八方往身子里钻,我拉起被子把头蒙住,只露出鼻孔,仍冷得直打哆嗦,我紧紧地蜷缩在被子里,一分钟、一秒钟地盼天亮。所以,冬天我是起得最早的学生之一,这倒成了一件好事,我总是第一个冲出去舀热水,不用排长队。 可是,再冷我也不告诉妈妈,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说了只能让她徒增烦恼。后来,我找一个被子薄的同学商量,两人头和脚颠倒着睡,两床被子叠加起来,就不会挨冻了。但两人挤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一点也动弹不得,下半夜竟觉得热。就这样,我们好歹熬过漫漫冬夜。 星期六是回家的好日子,家里有等待我的亲人,有热腾腾的饭菜,还有暖暖的被窝;婆婆、妹妹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多舒服呵。有一次,我和妈一起睡,半夜翻身,我的头碰在床沿上,迷糊中我叫了一声,妈妈马上伸手过来抱着我,问:“怎么啦?”其实,我并不痛,妈妈的爱抚让我留恋,我又想起了父亲,对父亲的思念涌了上来,我什么话都不说,越哭越伤心,把几年来埋藏在心里的牵挂、痛苦、辛酸、屈辱全哭出来。妈着急了,把我抱得更紧,我干脆把头攒在她怀里痛哭。妈妈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情,也紧紧地搂着我。不知什么时候,我在妈妈温暖的怀里睡着了。 我读住读,妈妈每周给我两分钱,我总是舍不得花。星期六回家,妹妹早就带着弟弟等在门口,我抱起弟弟狠狠地亲一口,再给他一分钱。他蹦蹦跳跳地去不远处买一块豆腐干,分给我们吃,弟弟很懂事,总是选最小的。晚上,我们一边锁扣眼,一边听妈讲故事,笑声又荡漾在这四面透风的破屋里。星期天下午妹妹带着弟弟送我,临别时,我把另一分钱也给了弟弟。走出好远,回转身,还看到站在寒风中朝我张望的一高一低两个小小的身影。 妈和婆婆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情况,每学期的成绩单足以给她们很大的安慰。1955年夏,中学毕业,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师范学院,一是因为”教育救国”是父亲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曾努力追求过,延续父亲的梦想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二是因为读师范学院不但不交学费,吃饭也不收钱,这样的大学我才上得起。我很幸运,考上了西南师范学院。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这所大学是西南最著名的师范大学,谁不想上好大学?我还年青,向往着去高等学府深造,希望有更好的发展机会,拿到录取通知书,我高兴得跳起来,抓着通知书疯狂地在街上乱跑。婆婆大声地叫:“小心哪,不要弄丢了重要文件。”我却兴奋得什么都听不到。 那几天,成了全家人的节日,个个都喜孜孜的,妈的脸上也露出开心的笑容。婆婆看着我,说:“要是你爹知道,不知该有多高兴啊!”兴奋之余,我们又陷入深深的忧愁之中。成都到重庆的火车,慢车票要八元多一张,就算再节约,到重庆上学至少也得准备十元钱才行,可我家连一点多余的钱也没有。妈妈仍然镇定地说:“我来想办法。”她拆了自己的毛衣给我织,让我有两件毛衣;还找出一段兰布,用婆婆的旧长衫当里子,再把一些旧棉花翻新一遍,给我缝了件厚棉袄;又拆了婆婆的长衫给我做了一件厚衬衣;我的旧衣服还可以穿;布鞋和棉鞋婆婆早就准备好了。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我的行装就只有这些了。一天,婆婆发现垃圾堆里有人扔了一口皮箱,箱底破了一条长口。妈妈说:“这皮箱扔得真是时候,好象专门给涵儿准备的。”她捡回来把破口补好,正好给我装衣服。 妈妈到李静轩伯伯家,向他们报告我考上大学的喜讯,他们立即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李伯母拿出几年的积蓄,还卖了些衣服,凑够了路费还剩两元,叫我带在身上。李伯伯说:“孩子出远门,身上多少要有点钱才行。”他告诉妈,原屯恳委员会的伍柳村正在重庆政法学院任教,他将给伍柳村写信去。 妈一定要写张借条,李伯母却坚决不同意。她说:“这钱是我们支持涵儿上大学的,给孩子钱,哪能要还?”妈说:“钱是还得了的东西,你们的情意却永远也还不清,请让我们将来把能还的先还了,而把你们的情意永远记在心里。” 妈对我说:“涵儿,这十元钱对我们来说,远胜过百万、千万,它包含着多少意义,你懂得吗?”我点了点头。我希望大学毕业后能报答李伯伯一家的大恩大德,可1957年,当年为刘文辉等草拟起义通电的李静宣伯伯被打成“右派”,在严酷的斗争之后,他投河自尽了,不久,李伯母也伤心地随他而去,我连报答他们的机会都没有了。 全家在兴奋中过了一个月,上学的时间临近了,一股离愁悄然潜入每个人心里。婆婆叮咛我:“你一个人在外面,处处都要小心,你是个不长心眼的人,家庭成份又不好,处处忍让点,千万不要争强好胜。”她又说:“你如遇到什么难事,要学着敢于担当,再难,也不要做出可怜像,常言道:三天不吃饭,还要装个卖米汉。你要记住啊!”婆婆还叮咛这,叮咛那,似乎想把大学生活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帮我想到,虽然,她连大学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妈妈仍一如平常,看不出她情绪的起伏,只有在她反复检查我的行李和不时放点小东西进箱子时,才感受到她的关心和不舍。 弟弟问我:“大姐,你为什么要跑到重庆去读书呢?你不可以在成都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说:“重庆的大学好。” 弟弟听了,骄傲地说:“我长大了,要到更远的地方、读更好的大学。”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大早婆婆就心急火燎,不停地催促快走,怕错过开车时间。她说:“做什么事情都应该赶早不赶晚,要留有余地。” 全家一起去了火车站。火车上,弟弟、妹妹好奇地东张西望,妈妈帮我放好行李,带我去找厕所,教我如何保护好我的文件和那两元钱。婆婆却坚决不肯上车,她站在窗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不停地抹眼泪;我不敢看婆婆的泪眼,也不敢看妈和弟妹,拼命去想些其他的事情,极力压抑着就要控制不住的感情。铃声催促送亲友的人下车,火车徐徐开出成都站。看着月台上渐渐远离的全家,我再也忍不住不舍之情,任由泪水在脸上奔流。火车带着我离开温暖的家,离开我最疼爱的弟弟,离开还没有找到的父亲。就这样,我带着全家的期望、带着对家的眷恋、带着父亲老友的恩情,踏上前进之路。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我连弟弟的照片都没有一张,他已经四岁了,还没照过一次像。我想,到了学校,一定叫妈寄一张弟弟的照片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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