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1959年8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重庆一所中等专业学校任教。报到后领到8月份的工资42元5毛,因为正逢暑假,我快乐得象小鸟似的飞回了成都。 那时,肉已经实行定量供应,每人每月半斤肉票。妈妈带我们来到城外三洞桥的一家小饭店,它临河而建,鱼用一个大篮子装着,养在河里,任顾客随时选择。小店周围是一片草坪,不远处有带竹篱的农家小舍,竹篱上爬满藤蔓,坠着大大小小的瓜儿,幽静而清雅,很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最重要的是,这家店有肉卖。 妈妈点了好多肉菜,摆了满满一桌,全家却没有兴高采烈、也没有喜形于色。我们心里都有一股酸楚,在这最重要的时候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是多么遗憾和悲凉啊!近十年了,我们和这些美味无缘,现在,敞开肚子大吃一顿,是喜悦、是轻松、是满足、是思念?谁都说不清。只有弟弟饭后兴奋地说:“我不说话、不抬头,一个劲地吃,胀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妈妈现在不用熬那么晚才睡觉,我们终于走出了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困境。 这时,我对父亲的思念随着他刑满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变得更加强烈。1959年10月1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0周年大庆,9月18日人民日报刊登了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大赦令,这个命令的第二条明文写着:“反革命罪犯,判处徒刑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服刑时间已经达到刑期三分之二以上,确已改恶从善的,予以释放。” 看到报纸,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加速奔流,泪水忍不住涌进眼眶,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们终于熬到头了。仅管父亲并不是真正犯了反革命罪,但他被判刑九年已经坐牢八年,即使从他被判刑的1953年算起,他也“劳改”了6年多,超过了“刑期”的三分之二。显然,他完全符合大赦令的规定。 父亲就要回来了!晚上,一轮圆月当空,父亲、妈妈一定和我一样,都在望着这轮皎洁的明月吧,天涯共此时,月亮一定知道我们的期盼。我忘了几年来我家遭到的种种不幸,忘了凡是听起来对我们有好处事都不能在我们身上兑现;我对父亲回家的希望太强烈了,竟然失去了分析力,相信父亲马上就会回家,甚至还好像听见他向我走来的脚步声。妈妈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她总是那么沉穩,她象一座永不爆发的火山,仅管内心翻腾着滚烫的岩浆,外表却仍然冷静而平淡。 1959年底,报纸上刊登了杜聿民和其他九名战争罪犯获大赦出狱的报导。但父亲却没有回家,我们没有收到他的信,也完全没有他的消息。难道国家主席的命令不管用?难道父亲掩护共产党员比烂杀共产党人的战犯还“恶”?难道他6年多来规规矩矩、努力劳动还不能算“从善”?但是,我们能到哪里去问呢?我们又敢去哪里问呢?我的心从快乐期盼的顶峰掉进冰窟窿里。我无可奈何地安慰自己,法国作家大仲马说过:人类的一切智慧都包涵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父亲被判的刑期是9年,1951年被“抓捕”,就是不获赦,明年初也该回来了,不就多等待3个月吗,我们不会放弃希望,我们也能等待。 1960年3月初我就开始坐立不安了,每天都盼着父亲回家的喜讯。3月底,我等不及了,写信给妈,说:“爹回来后,你们马上复婚,再让爹好好休养,我们一家人从此再也不要分开了。” 就在全家怀着最大的热情,日盼夜盼,准备迎接亲人归来时候,4月初,派出所突然把妈妈叫去,警察板着面孔扔给妈简单的一句话:“李光普已于2月初死亡。”这消息就象一个重磅炸弹在妈脚下炸开,她瞬间感到天塌地陷,她失去了一贯的镇定,以强硬的口气回答:“人死了那么久,你们对我说干什么,他和我没有关系!你们应该通知他的儿女。”妈妈仍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是她走回家后就一病不起。 看了妈的来信,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变成一片空白。我不能思考、不能说话、也没有眼泪。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操场上,直到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我问自己这是不是一场梦?等我回家的时候,说不定父亲已经在家里了,我还会扑在他怀里撒娇。可是妈的信还在手上,我再读一遍,仍然不能相信是真的;是不是他们弄错了,会不会有一个同名同姓者?我又读了一遍信,我不能再骗自己,父亲真的已经走了。我把头深深地埋在两手之间,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胸前和两袖已湿了一大片。我再也不能被父亲拥抱,再也不能听父亲叫我一声“涵儿”,再也没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捧我的脸,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父亲了!我永远失去了一生中最爱我也是我最爱的男人,将来的日子我该怎么过?继而,我又想到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和我一样,失去了最亲的亲人,她们又将怎样熬过这痛苦的日日夜夜——特别是妈妈。 晚上,我一直不能入睡,恍惚中,看到父亲来到床边,给我唱了支歌。 梦里听到的歌 孩子, 你睡着了吗? 爹给你唱支歌, 你要听好。 不要失望,不要悲伤, 身体的破碎也是一种美妙。 从此, 灵魂获得自由,可以任意飞翔。 不再听信谎言, 不再左顾右盼, 不再苦苦等待。 爹从死亡里重生, 来把最爱的人探望。 爱妻,你好。 我了解你的艰辛、痛苦和无奈, 更敬佩你的勇敢、坚韧和刚强。 抬起头来吧, 你可看到我深情的目光? 孩子,别哭。 爹没有离开你, 快把头靠在爹身上。 爹正亲吻你的头发, 抚摸你的背脊, 你可能感受到? 孩子啊,千万记住, 爹不会离开你, 爹永远在你身旁。 早上醒来,夜里的一切依然清晰,父亲的脸庞、身姿、动作、表情,历历在目。那不是梦幻,父亲真的来看过我,我相信,父亲不会离开我,他一定会再次来到我的生活中。我不会失去他,父亲永远都会和我在一起。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一直在等待,从二十岁的青年等到变成近七十岁的老人,却从来没有任何单位通知我们这些当时已经成年的子女们,父亲是在哪一天去世的;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父亲葬在什么地方。我们连看看父亲的遗容,在他的墓前给他烧张纸钱的起码权利都被剥夺了!我更不敢想,说不定父亲根本就没有坟墓,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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