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父亲的死实在是个谜,为什么在即将刑满释放的时候父亲会突然死亡?就算是死刑犯在行刑后家属都可以领尸掩埋,为什么父亲在严冬雪厚的时候死亡,却没有人通知我们领遗体?联系到父亲当年无故被关押,被任意罗织的罪名判刑,1957年底被转到与世隔绝的石棉矿,1959年又没有获得政策规定的大赦,事情为什么有这么多蹊跷。我自然就产生了疑团,并决心去解开它。 新康石棉矿在离雅安西南不远的石棉县叶平村附近的高山峡谷之间,这是于1951年建立起来的劳改营。那里山峰重叠,林深蔽日,道路蜿蜒,几乎与世隔绝,一般人走进矿区连路都找不到。冬天,积雪覆盖了山峦、树木、房舍、道路,石棉矿就成了插翅难飞的密封的世界。在这里,犯人们负责开采石棉。 石棉是夹在石缝中的一种矿物质纤维,这里使用的是最原始的开采方法,哪里有石棉就在哪里采,每一个工序,都利用劳改犯的双手进行。年轻力壮的犯人站在台阶或山坡上把岩石凿下来,其他劳改犯则在屋子里用手将石棉从岩石中分离出来,再进行包装。那里的石棉质量好,夹在岩石中白色絮状的石棉,被风吹得飘呀飘的,象“白毛”似的。分离石棉,劳改犯人没有保护措施,那比重较轻的石棉剥离出来,“白毛”到处飘飞,无孔不入。它们钻进人的鼻孔,进入气管,天长日久,石棉慢慢堵塞了支气管,肺功能就会逐渐下降,成了医学上说的尘肺。病人咳嗽、吐痰、哮喘,并越来越痛苦,从而逐渐丧失劳动能力。对“犯人”来说,劳动改造不会因有病而停止,如果不能熬到出狱,就只能除死方休。当然这个过程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可以肯定,父亲进石棉矿两年多,一定吸入不少石棉,但他在那里的时间不算长,还不至于到因尘肺而死亡的程度。 后来,弟弟去过这个矿,我也不遗余力,通过各种渠道打听父亲在那里面的情况,还见过好几个从石棉矿出来的人,有的还是父亲同室的难友,对当年那里的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 一个年轻人从石棉矿刑满回家。妈找到他,他说,他刚进去时,有人指着父亲对他说:“这个人解放前是大官。”他便去与父亲交谈,才知道他的家和我们离得很近,他问父亲:“你家里有老有小,你不耽心吗?”父亲说:“不耽心,我妻子会把家撑起来。”还不无骄傲地说:“我女儿就要大学毕业了。” 另一个人说:他认识父亲,父亲不爱讲话,1959年后有一段时间,狱里发给每个人谷子,叫他们自己捣掉谷壳送去煮饭,好多人因为捣不干净谷壳,很多人吃了不是拉不出大便,就拉肚子,父亲也因此而生病。那时父亲的身体已不太好,有些咳嗽。因为营养不良, 父亲还得了夜盲症, 晚上就寸步难行了。 在崇州市我还见过一个人,他也在新康石棉矿劳改过,他曾是父亲的下级。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见到他,很高兴,并兴奋地告诉他,说:“省里已下通知叫我去,看来我快出去了。”当时父亲虽然在咳嗽,但他的心情非常好。但这位难友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过了很久他才听说父亲早已去世,觉得十分奇怪。 也有和父亲同一室的人说,1959年冬,父亲咳嗽比较很厉害,有时还伴随着哮喘;特别是早晨和晚上,他咳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咳了一阵,好不容易吐出些又稠又黄的痰,才显得轻松一点。监工却因父亲咳嗽耽搁了时间,用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他。有一天父亲不见了,大家从此就没有再见到父亲,这位朋友也没有再听到过父亲的任何消息,后来传出父亲早在正月初二病死。 后来大邑县在父亲“平反”的材料上写的是父亲“因病去世”,而省劳改局档案上登记的却是“工伤死亡”,大邑县县志上记载的又是“因矿石砸伤死亡”。 这些来自政府文件上的迥然不同的死亡原因,经得起分析吗?那些父亲的难友们的话,又说明了什么?起码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父亲是在无其他劳改犯人看到的情况下死亡的。如果是工伤或矿石砸伤死亡,一定是在上工的时间,一定会有旁观者,一定会被很多人看到,消息也会被传开。何况这个石棉矿不是爆破作业,是露天开采,怎会被矿石砸伤而死?他伤在哪里?是一伤毙命,还是伤后抢救无效? 另外,既然说省里叫父亲去,怎么竟没有去?是谁说谎骗了父亲,又为什么要骗他?这不奇怪吗?父亲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死后又不敢通知家属认领遗体,我相信这件事里有鬼。至于这“鬼”是什么,大邑县的县志上已经说得很明白,那是父亲“被矿石砸伤去世。”是谁砸了他,为什么要砸死他?这些就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明眼人可以分析并得出结论的“秘密”了。 父亲的遭遇,我想过很多很多,我反反复复的思索。为什么大邑县不顾共产党中央对起义人员的政策,不顾国家向人民公布的党纪国法,居然把他关押起来,还判他的“罪”?最后,父亲仍然还是被人置于死地!看来是父亲错大了,他在经济上给地下党员支持太多,他了解川西地下党卖雅片、造假币等内幕太多,一个小小的大邑县,一個小小的大邑縣,是不可能跑到石棉把他送入死地的,這里面暗藏了什麽,牵連到哪裡,可想而知。一個小小的大邑縣,是不可能跑到石棉把他送入死地的,這里面暗藏了什麽,牵連到哪裡,可想而知。一個小小的大邑縣,是不可能跑到石棉把他送入死地的,這里面暗藏了什麽,牵連到哪裡,可想而知。父亲如果不是太爱国、太善良、太迂腐、太轻信,怎么会和当时东躲西藏的“同乡”走得那么近,而且居然听信了他们的说辞,决定不去香港,留下来准备继续建设祖国。 时光依旧流逝,街市却并不太平,妈妈首先从丧失至爱的巨痛中站起来,因为那时正是全国老百姓在“三面红旗”指引下最困难的时期。她没有时间悲哀,她身上的担子再也不会有心爱的人来分担,她更不可以倒下。 那时,我们每人每月只有十九斤粮、半斤油票、半斤肉票,大家都吃公共食堂。我所在的学校每月按定量卖饭票给大家,但各种有权、有关系的人在食堂里巧取豪夺,蒸饭的竹筒一次又一次被锯短,饭也越变越稀,晚上饿得睡不着觉,只好起来喝水。学校里很多人得了肿病,我也如此,两条腿肿得发亮,一按一个深坑。按规定,患了肿病的人可以到医务室领到一些糠,但那年头吃糠也是一种特别待遇,医生得听领导的安排。我出生不好,又不肯巴结领导,再肿医生都装着看不见。 按照四川省的规定,街道也开办集体食堂,居民都得在食堂统一开伙,和我的学校一样,本来就极少的定量,还要被掌权者克扣,谁都没法吃饱。有的家庭因饥饿闹着分饭票,有的孩子天天和父母算粮账,我家却总是互相照顾。弟弟最开心的日子就是星期六,放学后,婆婆给他包几块泡菜,他拎着去妈妈工厂,妈妈用省下的饭票给他买饭,弟弟可以美美地吃顿饱饭。 1960年寒假回家,我发现婆婆特别爱喝酒。当时酒也很难买,每天下午公园内卖一次酒,一个人只能买二两。那酒浑浑黄黄的,说不上是甜酒,还是白酒。我每天吃了午饭就去排长队,当我小心翼翼端着酒回家,已是快吃晚饭的时候。婆婆几口把酒喝光,满意地笑了。后来我才知道婆婆不是爱喝酒,而是喝了酒就不会感到那么饿,可以少吃些饭,就能让正在长身体的弟弟多吃一点。我也才弄明白,为什么家里有时会给我寄点粮票。 是婆婆妈妈的关怀、奉献和牺牲,支持我们走过那段极其艰苦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