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作彩云一起回

     李公尚

  波托马克军人疗养院是对志愿者开放的机构，鼓励志愿者和残疾军人交流，听他们讲述经历。院方认为这有助于他们的健康。我去那里搜集一些参加过战争的老兵的经历时，认识了那里一位叫崔实浩的韩国裔理疗师。一次我采访一位朝鲜战争中的中尉（此次采访我写了《道峰山的天使》一文），他也在场。结束时，他揉着眼睛解释说：“老了老了，眼睛一动就流泪。”

  后来崔实浩再次见到我，对我说，他父亲也参加过那场战争，是美军翻译，希望这不会影响我和他做朋友。我对他说不会，我父母都参加过那场战争，他们是志愿军的医生。崔实浩听了眼睛一亮。

  又过了一段时间，崔实浩对我说，他父亲想见见我。我听了我很高兴。但一直没见成。他父亲年近九十，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说话口齿不太清楚，崔实浩怕我见了失望。前天，崔实浩对我说，他父亲近来精神较好，于是我去他家见到了他父亲。他父亲能讲流利地中国话，尽管口齿不清，在他的帮助下，还是徐徐向我讲述了一段难忘的经历：

  一九五一年五月，中国军队发起被美军称为“五月大屠杀”的“第二次春季攻势”，（中国军队称为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占领了汉城外围，渡过了北汉江。但因中国军队后勤无继，两个星期后又撤回到三八线。有些小股掩护部队来不及后撤，被美军包围在三八线以南汉城以东的山区。

  美军在进行逐个“拔点”的战斗中，伤亡很大，最终被迫放弃“拔点”，采用“地面烧荒”和 “空中播种”战术，对被包围的中国人进行“地毯式毁灭“。双方这种惨烈的对峙，持续了十多天，美军认为，中国的残余部队已经弹尽粮绝，再有十天，就可清除。

  当时，我在美军二十四（新建）机械化步兵师师部任中文翻译。一天上午，一份报告送到师部，称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已无人迹，请示派人上去查看。鉴于历次中国军队的阵地经过轰击后我们派小股部队前往侦察，都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歼灭的教训，代理师长焦恩·彻池（John H Church）少将（师长威廉姆·戴恩William F Dean少将半年多前兵败被俘，美国人以为他战死了，在华盛顿为他举行国葬时被杜鲁门总统追授为中将。1953年9月5日作为战俘交换回国。）决定暂停轰击，等天黑后再去查看。

  中午时分，前面的部队报告，在中国军队的阵地上，有人摇动白毛巾。彻池少将听了一阵兴奋，鼻子变得通红，一拍大腿说：“是时候了，派一个分队上去看看！”彻池少将让我跟着麦凯恩参谋，从前面的部队带了二十名士兵前去查看。

  我们小心翼翼地爬上山。主峰的山坡上，一名面黄肌瘦的中国女兵，右腿受了伤，流着血，双手柱着一根干树枝，靠在一块岩石上，平静地看着我们。根据我们的经验，她可能是一名护士或者救护员。麦凯恩让我问她，上面还有多少人，她摇了摇头，让我跟她走。

  我们跟在她后面一步一步地上山。她走得很慢，拖着的右腿不停地流血，滴在山石上斑斑点点，踩上去有些粘鞋。麦凯恩和我尽量避免踩在上面。我们仍然担心，怕中国士兵突然冒出来袭击我们。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到了山顶的一个隐蔽处，我们发现，几十名中国士兵的尸体，整齐地排成几排，很多肢体不全，但每人的脸上都被擦得很干净，身上残破的军装被整理得也算整齐。离这些尸体不远，有一位身穿救护服的医生还活着，他肚子里的肠子流了一地，不忍目睹，身边散落着用过的医疗器械。他显然站不起来了。

  我们猜想，这可能是一支来不及撤离的伤兵救护队。

  女兵把我们带到医生身边，医生看了看我，蜡白的脸上惨然一笑，艰难地蠕动着嘴唇说：“请把他们掩埋了，记住这个地方的名字。”我把他的话翻译给麦凯恩，麦凯恩没有说话。接着，医生费力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抖着手，冲着远处：“他们，那边，岩石下面，都活着，一共八个，今天上午给他们洗过伤口，没有药……每个人的伤情都在这里……”他脸上硕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向下滚动。

  我把他的话告诉麦凯恩，麦凯恩疑惑地向远处望去。两名士兵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几分钟后大声喊道：“快来！都活着，在这边！他们需要帮助！”

  我们朝着喊声的方向走过去时，医生突然用双手把自己流出体外的肠子用力扯断，后面的一名美军士兵见了，止不住大声呕吐。那名中国女兵流着泪对他微笑。我们震惊，麦凯恩急忙喊道：“住手！住手！”，两名士兵上前，把他血乎乎的两手分开，摊在地上，每人用一只脚，分别踩住他的两只手腕。

  医生挣扎了几下，虚弱地对女兵说：“都做完了，一起回罢……”女兵听了她的话，惨笑着点点头，突然扔下手中的树枝，扑倒在他身上，我们正不知所措，她拉响了藏在胸前衣服下面的两颗手榴弹。连声巨响，他们两人，还有他身边的两名美军士兵肢体横飞。

  我们救出了远处躺在一块巨型岩石下面受了伤的八名美军士兵。他们是前几次分别上山侦察情况时，遭到袭击受伤后，在中国军队阵地前大声喊叫，被中国人抬上山的。他们每人身边放着一个中国军队的军用水壶，水壶旁放着装有少量炒熟的面粉的口袋。但是相信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吃。

  崔实浩的父亲说到这里沉默下来，良久不语。

  崔实浩打破沉默说：他从小就听他父亲在家里多次说过这事，但是谁也不敢对外说。过去在韩国说这些会受到严厉惩罚。全家移民来到美国后，他们曾对人说过这事，人们听了，无不感慨！

  崔实浩的父亲说：“那天是六月二日，那个地方位于汉江北岸的鹰峰主峰南侧，在首尔（汉城）东面。那些中国人被埋在了一起。当时参加掩埋的美军士兵深为感动，把坑挖了一层又一层，挖得很深，列队向他们致以军礼，并集体朝天开枪。他们受到了战场上对死者的最高礼遇。战后，在美军的提议下，韩国政府把这些遗骨移到江原道的春川，和其他中国军人的遗骨埋在一起，建了一座中国军人公墓。”

  崔实浩说：“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的故事应该被人们记住。”

  崔实浩的父亲叹口气说：”这啊，不正是古书上说的‘仁义之师，远夷服之’吗！”

  2018年2月22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