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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第29章 2011-08-09 10:32:46

29章:政治发展和政治衰败

 

政治的生物基础;政治秩序的进化机制;政治不同于经济;机构的定义;政治衰败的来源;国家、法治和负责制的相互关联;政治发展条件的历史演变

 

本书提供的政治发展史,是从史前到法国和美国革命前夕;届时,真正的现代政治方能问世。这之后,则出现了新式政体,囊括三大政治机构:国家、法治和负责制政府。

      读者可能断定,我的政治发展史是历史决定论。通过介绍机构的复杂起源,我在主张,类似的机构要在今日出现,必须有类似的条件;各国因独特的历史背景,已锁定自己的发展道路。

      这肯定是误解。能把优势带给社会的机构,不时获得复制和改进;在学习和制度方面,历史上发生了跨社会的碰撞和汇集。此外,本书的历史故事,结束于工业革命前夕,而工业革命本身,又大大改变了政治发展的条件。这两点,将在最后一章得到详细描述。本系列的下集,将解说马尔萨斯后的世界政治发展。

      人类社会对机构持强烈的保守态度,不会每过一代,就把台面上的赌注一扫而光。新机构往往重叠在既存的上面,例如分段血统,它是社会组织中最古老的形式,却依然存在于现代世界的很多地方。如不弄清这一遗产,以及它对今日选择的限制,就不可能理解今日改革的可能性。

      此外,厘清机构初建时的复杂,可帮助我们看到,它们的转移和模仿,即使在现代情形下,也是异常艰难的。政治机构得以建立,往往出于非政治原因(经济学家称之爲政治制度的外在因素),我们已看到若干案例。其中之一是私人财产,它的出现不仅爲了经济,还因为血统需要土地埋葬祖先以平息死者灵魂。同样,法治的神圣不可侵犯,在历史上全靠法律的宗教起源。国家在中国和欧洲出现,根源就是现代国际制度所竭力阻止的无休止战争。没有这些外在因素,仍想重建这些机构,往往举步维艰。

       我将总结本书中有关政治机构发展史的主题,并从中提炼出政治发展和衰败的理论大纲。这可能算不上预示理论,因为最终结果,往往取决于互有关联的卸嘁蛩亍4送饣褂泄甑奈侍猓囱±闯涞崩碛傻墓辏峁忠缘紫碌墓晡 N乙宰匀蛔刺腿死嗌镅懕臼榈目罚驙懰敲飨缘钠鸬悖伤阕鞯撞愕墓辏Grund-Schildkrote),可以背驮后续的龟群。

 

政治的生物基础

 

人类在社会中营造自己行为时,不是完全自由的,因爲他们共享一种生物本性。考虑到非洲之外的多数当代人,都可认祖归宗到大约五万年前的小群体,这种本性在全世界都是统一的。共享的本性不能决定政治行为,但可限定可能的机构。这表示,人类政治取决于人类重复的行爲模式,既横跨文化,也横跨时间。共享的本性将在下述论点中获得说明:

 

人类从未在无社会状态中生存。据称,人类曾是隔离的,要麽在无政府暴力中与他人互动(霍布斯),要麽在和平中对他人一无所知(卢梭),但这却是错的。人类,以及其灵长目祖先,一直生活在基于亲属关系的大小社会群体中。生活得如此长久,以至社会合作所需要的认知和情感,都已进化成人类的天性。这表示,有关集体行动的理性选择,即他们核算合作的利弊,大大低估了人类社会既存的合作,也误读了其中的动机。

 

人类天生社交性源于二项原则:亲属选择和互惠利他。亲属选择原则,又称包容适合性原则,它是指,人类无私对待自己的亲人(或相信是亲人的人),大体上与相互分享的基因呈正比。互惠利他原则是指,人类经过长期互动,倾向于发展互惠或互损的关系,不靠亲属关系,而靠重复互动和由此产生的信任。这两种合作是人类互相交往的预设方式,除非有足够的奖励或惩罚,迫使人类选择非个人机构。一旦非个人机构出现衰败,这两种合作又会重现,因爲是人类的本性。我所谓的家族化,就是指基于这两项原则的政治招聘。所以,当汉朝末年皇亲国戚充塞朝廷时,当土耳其禁卫军招募儿子入伍接班时,当法兰西王国卖爵鬻官制造世袭产业时,这一切表明,家族化的原则在重新擡头。

 

人类天生喜欢制定和遵循规范或规则。从根本上说,机构就是限制个人选择的规则,由此类推,可以说人类天生喜欢建立机构。人们核算如何可获最大私利,从而制订理性规则,与他人一起履行社会契约。人类天生具有认知能力,知道如何解答“囚犯困境”类的合作问题。他们记住过去行为,以作未来合作的指南;他们通过闲聊和其它分享,传播和获悉他人的可信度;他们有敏锐的知觉,通过察言观色,以侦测谎言和不可信赖;他们掌握分享信息的共同模式,不管是语言的,还是非语言的。在某种意义上,制定和遵循规则是在走捷径,可大大减少社交成本,允许高效率的集体行动。

人类遵循规则的本能,往往基于情感,而非理性。像罪过、可耻、骄傲、愤怒、困窘和赞美,都不是学来的,都不是洛克所谓的出生后,与外界互动时获得的。它们在小孩身上表现得非常自然,小孩依照这基于遗传但传于文化的规则,来营造自己的行为。我们制订和遵循规则的能力,很像我们的语言能力:规则的内容是传统的,因社会而异;但规则的“内在结构”和我们的接受能力,却是天生的。

      人类偏爱将固有价值赋予规则,这有助于说明社会的保守和顽固。规则的产生,是为了因应特殊情形;之后,情形本身有了变化;久而久之,规则变得过时,甚至严重失调,但社会仍然拽住不放。欧洲人示范了枪械的卓有成效,但马木留克仍予以拒绝,因为他们已在骑兵征战上注入特殊情感,这直接导致了他们惨败于逐机应变的奥托曼帝国。因此,各社会都有竭力保留现存机构的普遍倾向。

 

人类天生的暴力倾向。从存在的第一瞬间,人类就对其同类行使暴力,就像他们的灵长目祖先。尽管我尊敬卢梭,但暴力倾向不是人类在历史某时某刻学来的。同时,社会机构的存在,就是爲了控制和转移暴力。政治机构最重要功能之一,就是调控暴力出现的层面。

 

人类天生追求的不只是物质, 还有认可。认可是对他人尊严或价值的承认,又可称作地位。为认可或地位的奋斗, 往往不同于为物质的奋斗;地位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即经济学家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 所称的“排行榜”(positional good)(2)换言之,只有他人都处于低级地位时,你才算拥有了高级地位。像自由贸易的合作游戏是正总和,允许大家都赢;然而,为认可或地位的斗争却是零总和,你的增益一定是对方的损失。

人类政治活动的大部分,都以认可为中心。不管是寻求天命的中国未来君主,打黄巾或赤眉旗号的谦卑农民,还是法国无边红帽军(Bonnets Rouges),他们都在追求认可。阿拉伯部落平息相互纠纷,征服北非和中东的大部,这是在为伊斯兰教寻求认可。欧洲战士征服新大陆,打的是基督教的旗帜。近代民主政体的兴起,如避而不谈其内核的平等认可,也是无法理解的。在英格兰,追求认可的性质循序渐进,从部落或村庄的权利,到英国人民权利,再到洛克式的天赋人权。

抵制人类只追求物质利益的讲法是很重要的。人类历史中的施暴者,往往不在寻求财富,而在追求认可。冲突的长期持续,远远超过其经济意义。认可有时与财富有关,有时又以财富为牺牲品;如把认可视作另类的“实用”,那就偏于简单,与事无补了。

 

思想作为根源

 

在解释社会差异和独特发展途径时,如不把思想当作根源,便无法开发政治发展的理论。在社会科学的术语中,思想是独立的变数;在龟的术语中,思想处在龟群的下层,它的底下绝对没有经济或自然环境的龟。

      所有的社会都制造现实的智力模型。这些智力模型在不同因素中——时常是无形的——寻找因果关系,为了使世界更清晰、更可预言和更容易操纵。在早期社会,这些无形因素是精神、魔鬼、上帝和自然,时至今日则演变成抽象概念,像地心吸力、辐射、经济私利和社会阶级等。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现实的智力模型,都把观察到的现象,归因于无法或很难观察的力量。至少从大卫·休谟起,我们懂得,单靠实证资料是无法核实因果关系的。随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我们改用新的因果理论,以控制实验或统计分析,至少可以证伪。有了测试因果的更好办法,人类得以更有效地操纵环境。例如,改用肥料和灌溉,而不是牺牲者的血液,来增加粮食产量。每个已知的人类社会,都制造现实的智力模型。这显示,这种能力是天生的,而不是后学的。

      分享的智力模型——尤其是宗教——在促进大规模集体行动方面,是至关重要的。建立在理性私利上的集体行动,解释不了世界上客观存在的社会合作和利他主义。(3)宗教信仰激发人们所做的事,只对财富感兴趣的人通常是不做的,就像我们看到的伊斯兰教7世纪在阿拉伯半岛的崛起。信念和文化的分享会增进合作,因爲有共同目标,还有应付类似难题的协调。(4)

      很多人看到当代世界的宗教冲突,从而反对宗教,认为它们是暴力和心胸狭窄的来源。(5)这在重叠宗教和多样宗教的世界,可能是千真万确的,但他们忽视了宗教的历史作用。它曾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允许超越亲友的合作,成爲社会关系的来源。此外,世俗的意识形态,如马列主义和民族主义,已在很多当代社会取代宗教信仰,呈现出不相上下的破坏能量,也能激发强烈的信念。

智力模型和规则紧密相连,前者往往明确指出,社会必须遵循的规则。宗教不只是理论,而且是道德规范的处方,要求追随者严格遵守。宗教,就像其颁布的教规,都被注入深厚的情感;信教是为了它的固有价值,不是为了它的准确或有用。宗教信仰,既不能确认,也很难证伪。所有这一切,加深了人类社会的保守性。现实的智力模型,一经采纳就很难变更,即使出现不利的新证据。

      几乎所有已知的人类社会,都出现某种形式的宗教信仰。这建议,宗教很可能植根于人的天性。就像语言和遵循规则,宗教信仰的内容是传统的,因社会而异,但建立宗教教条的能力却是先天的。(6)我的敍述与宗教的政治影响有关,但不以“宗教基因”的存在与否为前提。即使宗教是后学的,它对政治行为仍施加巨大影响。

       像卡尔·马克思和埃米尔·涂尔干那样的思想家,看到宗教信仰在联合群体上的高效率(或是社区整体,或是阶级整体),从而相信宗教是故意为此打造的。如我们所见,宗教思想与政治经济一起发展,从萨满教(shamanism)和巫术,到祖先崇拜,再到拥有成熟教条的多神和单神宗教。(7) 宗教信仰与信徒团体的生存条件,必须发生明显的关联。自杀教派,或禁止其成员繁衍的教派,如震教徒(Shakers),就不会存活太久。所以,很容易受到诱惑,以物质条件来解説宗教,并视宗教为它的产物。

      然而,这是一个大错。既存的物质条件,永远解释不了宗教。最明显的案例是中国和印度的对照。公元前第一千年终止时,两个社会的社会结构非常相似,都有父系家族的血统,以及由此产生的政治模式。之后,印度社会转入弯路,唯一的解释是婆罗门宗教的兴起。该教形而上学的主张是非常复杂的,但要把它,与当时印度北部的经济和环境条件挂起鈎来,却是徒劳无益的。

      我描绘的甚多案例中,宗教思想都在塑造政治结果方面,扮演了独立角色。例如,在欧洲二个重要机构的形成中,天主教会曾发挥主要作用。6世纪以来,日耳曼野蛮部落逐渐征服罗马帝国;但在颠覆日耳曼的亲属产权中,天主教会是关键,更削弱了部落主义本身。欧洲由此走出基于血缘关系的社会组织,用的是社会手段,而不是政治手段,与中国、印度和中东的绝然不同。在11世纪,天主教会宣告独立自主,不受世俗政府的管辖,并将自己组织成现代的等级制度,推动全欧洲的法治。相似的独立宗教机构,也存在于在印度、中东和拜占廷帝国,但在促使独立法律的制度化上,都比不上西方教会的。没有叙任权斗争(investiture conflict)和它的后果,法治绝不可能在西方落地生根。

没有案例显示,宗教价值是超越物质利益的。像印度的婆罗门和穆斯林社会的阿訇,天主教会也是拥有物质利益的社会团体。教宗格雷戈里一世所颁布的遗产新法,似乎不是爲了教义,而是爲了私利;它鼓励把土地转让给教会,而不必留给亲属团体。尽管如此,教会不只是一名简单的政治参与者,像其时支配欧洲的各式军阀。它无法将资源转换成军事力量,没有世俗政府的帮助,也无法从事掠夺。另一方面,它却可将合法性,授予世俗的政治参与者。这件事,后者光凴自己是做不到的。经济学家有时谈起,政治参与者如何“投资”于合法性,好像合法性是生产工具,像土地或机器。(8)如要理解合法性,就一定要投入它的特殊语境,即人们对上帝、正义、人生、社会、财富和美德等的观念。

      人类价值和意识形态的重要变化——平等的认可——发生于本书所涵盖时期的结尾,可説是现代世界的标志。人类平等思想有很深的根源:作家如黑格尔(Hegel)、托克维尔(Tocqueville)和尼采(Nietzsche),把现代的平等思想,追溯到圣经中以上帝形象造人的説法。然而,享有同等尊严的人类小圆圈,其扩张速度是非常缓慢的,要过了17世纪,才开始包括社会较低阶层、女性、种族和宗教的少数人团体等。

      从团队和部落层次的社会迈入国家层次的社会,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人类自由的一大挫折。与基于亲属关系的前任相比,国家更爲富饶,更爲强大。但这财富和力量,却铸造了悬殊的等级差别,有的变成主人,更多的变成奴隶。黑格尔会说,在如此不平等的社会中,统治者获得的认可是有缺陷的,最终连自己也不满意,因为它来自缺乏尊严的人。现代民主的兴起,为所有人提供自决机会,以承认相互的尊严和权利为基础。因此,它只是在更大更复杂的社会里,恢复当初迈入国家时所失去的。

负责制政府出现,与相关思想的传播是分不开的。我们在英国国会的案例中看到,坚信英国人民权利是国会团结的根本,洛克式的天赋人权塑造了光荣革命(Glorious Revelution),这些思想进而推动美国革命。我提呈的负责制兴起的历史原因,似乎植根于政治参与者的物质利益,但我们必须同时考量,确定政治参与者和集体行动范围的相关思想。

 

政治发展的普遍机制

 

政治制度的进化,大致可与生物进化媲美。达尔文的进化论以二项简单原则为基石:变异和选择。有机体的变异,源于基因的随意组合;能更好适应环境的变种,则获得较大的繁殖成功,适应力较差的就要付出代价。

       以长远的历史观点看,政治发展遵照同一模式:不同人类团体所使用的政治组织发生了变异,较爲成功的——能开发较强的军事和经济力量——得以取代较不成功的。在高层次的抽象中,很难想像政治发展还有它路可走。但先要弄清政治进化与生物进化的差异,至少有三条。

      首先在政治进化中,选择对象是体现在机构身上的规则,而生物进化中的选择对象是基因。尽管人的天性促进规则的制订和遵循,但不能决定其内容,所以会有内容上的极大差别。机构以规则爲基础,将优势授予其生存的社会;在人类代理人的互动中,获选的是优势机构,淘汰的是劣势机构。

      其次在人类社会中,机构的变异可按计画,可作商讨,不像基因的随意。哈耶克(Friedrich Hayek) 强烈驳斥人类社会自觉设计机构的想法,将之追踪到笛卡儿后(post-Cartesian) 的理性主义。(9)他认爲,社会中多数资讯其实是本地的,无法获得中央代理人的理解。哈耶克的缺陷是,人类一直在社会各层次,成功地设计机构。他不喜欢自上而下、集中的国家社会工程,但愿意接受自下向上、分散的机构革新,尽管后者仍是人爲设计的。大规模设计的成功频率,可能低于小规模的,但确有发生。人类很难将意外结果和资讯残缺纳入计画,但能作计画的事实表明,他们建立的机构差异,比简单的随意,更有可能找到因应的药方。哈耶克是正确的,机构进化并不取决于人们设计机构的能力,单是变异和选择,便可取得适时应务的进化结果。(11)

第三条差异是,被选择的特徵——政治进化中是机构,生物进化中是基因——藉文化而获得传递,不靠遗传。就适应性而言,这既是优势,又是劣势。文化特徵,如规范、习惯、法律、信念或价值,至少在理论上,可在一代人的时间获得迅速修改,如7世纪的伊斯兰教,或16世纪丹麦农民的扫盲。另一方面,人们喜爱将固有价值,赋予智力模型和由此建立的机构,导致机构的长久不衰。相比之下,生物有机体不会敬畏或膜拜自己的基因,如不能帮助生物的存活和繁殖,选择原则便会无情将之去掉。所以,机构进化既可快于、也可慢于生物进化。

与生物进化不同,机构可通过模仿而获得扩散。衰弱机构的社会,被强大机构的打败了,或干脆消灭了,但也有采纳“防卫式现代化”的(12),从而引进竞争者的机构。1719世纪的日本德川幕府期间,治国的封建君主们从葡萄牙和其它旅客处,很早就获悉枪械的存在。但他们正处于长期的军火自我管制中,大家同意不引进枪械,因为不想放弃传统的剑和箭。当海军准将马休·佩里和他的“黑舰”,在1853年的东京湾露脸时,执政的精英知道,如果不想成为第二个中国,他们必须终止这种舒适的自我管制,以取得美国人所拥有的军事技术。1868年的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引进的不只是军火,还有新式政府、中央官僚体制、新教育制度和一系列其它机构,均借鉴于欧洲和美国。

      生物进化既是特别的,又是普遍的。特别进化是指,物种适应了特殊环境,并作调整,如达尔文着名的燕雀(Finch)。普遍进化是指,成功的有机体跨越本地环境,而向外扩散。所以有大规模的转化过渡,从单细胞到多细胞的有机体,从无性到有性繁殖,从恐龙到哺乳动物等。政治发展中,也是如此。行为上现代人类,大约在5万年前离开非洲,迁移到世界各地。他们努力适应遇上的不同环境,开发了不同的语言、文化和机构。同时,某些社会凑巧碰上能提供优势的社会组织。于是,也发生了转化过渡,从团队层次的,到部落层次的,再到国家层次的社会。国家层次社会中,组织有效的又击败或吸收组织较差的,使自己的社会组织获得传播和扩散。所以在政治机构中,既有区别,也有汇集。

      竞争对政治发展至关重要,就像生物进化。如没有竞争,就不会有对机构的选择压力,也不会有对机构革新、借鉴和改革的奖励。导致机构革新的最重要竞争之一,是暴力和战争。增长的经济生产力,使团队层次到部落层次的过渡,成爲可行,但直接动机则来自部落社会动员人力的优势。第5章中,我讨论了国家原生形成的不同理论,包括经济私利、灌溉、密集人口、地理界限、宗教权威和暴力。虽然,所有因素都发挥了作用;但从自由的部落社会到独裁的国家社会,促成此项艰难过渡的,更像是保全生命,不像是经济利益。浏览国家形成的历史记录时,如中国、印度、中东和欧洲的,我们看到暴力再一次成了主角。它鼓励国家形成,还鼓励与现代国家相联的特别机构的建立。本章以后会讲到,合作中遇到的某种问题,除了暴力,没有其它方法。

 

 

 

处处是拱肩

 

生物学家史蒂芬·古尔德(Steven Gould)和理查德·雷文亭(Richard Lewontin) ,在1979年的文章中,以建筑学上的拱肩(spandrel) ,来解释生物变异中的不可预知。(13) 拱肩是支撑圆屋顶的拱门,相交后造成的曲綫地域。它不是建筑师故意设计的,而是其它精心计划的零件,组装后留下的副产品。尽管如此,拱肩开始获得装饰,随时间的推移,而自成一格。古尔德和雷文亭主张,有机体身上为某个理由而进化的生物特徵,到后来,却能为完全不同的理由,提供适应的优势。

       我们在政治进化中看到不少拱肩的等同物。最初出现时,公司——其身份与成员的绝然分开,可以永远存在——是宗教组织,没有任何商业目的。(14)天主教会支持女子的继承权,不是想增加女子权利——这在7世纪是不合时宜的——而是看上了强大家族手中的珍贵房地产,认爲这是很好的途径。如果说,教会领袖当时就预见,这将影响亲属关系的整体,这是很可疑的。最后,忙于叙任权斗争的人的脑海中,并没浮现以独立司法限制政府的想法。其时,那只是一场道德和政治的斗争,以争取天主教会的独立自主。然而在西方,宗教组织赢得的独立自主,经过长期进化,变成了司法部门的独立自主。法律的宗教基础,被世俗来源所取代,但它的结构,仍保持原样。所以说,法治本身就是一种拱肩。

       实际上,不同机构的历史根源,往往是一长列历史意外事件的产品,没人能够预测。这看起来令人泄气,因爲当代社会无法经历同样事件,来抵达类似的机构。但这忽略了政治发展中拱肩的作用,与机构的历史来源相比,机构的功能更爲重要。一旦发现,其它社会可以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加以模仿和采纳。

 

机构

 

这本书中,我一直使用塞缪尔·亨廷顿对机构的定义,即“稳定、富有价值、重复的行为模式。(15) 至于国家机构,我不仅使用韦伯的定义(在界定的领土上,合法行使垄断暴力的组织),还使用他对现代国家的标准(按专门技术和技能,实行合理的分工;对公民,实行非个人的招聘和执政)。非个人的现代国家,不管是建立还是维持,都很困难。家族化——基于血缘关系和互惠利他的政治招聘——是社会关系的自然形式,如果没有其它的规范和鼓励,人类就会回归。

现代组织还有其它特徵。塞缪尔·亨廷顿列出四条标准,来测量国家机构的发展程度:适应和僵硬,复杂和简单,自主和从属,凝聚和松散。(16) 这是指,越善于适应、越复杂、越能自治和越凝聚的机构,其发展程度就越是成熟。善于适应的组织,可评估不断改变的外部环境,再修改其内部程序以作应对。环境总在变化,所以善于适应的机构活得长久。英国的普通法系统,其法官因应新情形,不断在重新解释和延伸有关法律,就是善于适应机构的样板。

      成熟的机构更爲复杂,因为它们有更大的分工和专业化。在酋长领地或初期国家中,统治者可能同时又是军事长官、总教士、税务员和最高法院的法官。在高度发达国家中,这些功能由各自爲政的组织承担,它们负有特别使命,需要高度的技术能力。汉朝时期,中国已在中央、郡和地方层次,派驻无数官僚机构和部门;虽然比不上现代政府,但与犹如帝王家庭简单延伸的早期政府相比,却是一大进步。

      自主和凝聚是机构标准的最后二条,如亨廷顿指出的,它们密切相关。自主是指,机构开发自觉的集团(corporate)身分,不受社会其它力量的影响。在1719章讨论法治时,我们看到,法律对政府权力的约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法庭在制度中的独立自主。这里的自主是指,不受政治干涉,有权训练、雇用、晋升和惩罚律师和法官。自主与专业化也是紧密相连的,所以,它倾向于描述较爲成熟的机构。其它都均等的情况下,掌控自己内部升迁的军队,比将军是政治任命的军队,或将军是金钱买来的军队,更具战斗力。

      另一方面,凝聚是指政治制度中,各组织的职责和使命的确认和赞同。松散的政治制度中,很多组织参与政府行爲,如徴税和公共安全,但弄不清到底谁在负责。众多自治机构组成的国家部门,比众多从属机构组成的,更有可能是凝聚的。在家族化社会中,领袖的家庭或部落成员,在各政府功能上享有重叠或暧昧的权力;或干脆,为特殊个人,建立特殊官位。忠诚比公共管理能力更爲重要,迄今仍存在于很多发展中国家(甚至少数发达国家)。国家部门中的官方权力分工,与权力的实际分配不符,导致机构的松散。

      机构的四条标准隐含一个概念,即机构是规则,或是重复的行为模式,比任何掌管机构的个人,都要活得长久。先知穆罕默德,生前以自己的魅力,使麦地那部落团结起来,但他没为阿拉伯帝国(caliphate)的继承,留下任何制度。年轻的宗教,勉强幸存于第二代的权力斗争,在很多方面,仍在为当初的缺陷付出代价,那就是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大分裂。穆斯林世界中后续的成功政权,全都依靠机构的创建,像奥托曼帝国的童奴制(devshirme),招募军人奴隶,不依赖个人权力。在中国,皇帝实际上变成属下官僚和繁复规则的囚犯。领袖可塑造机构,而高度发达的机构,不仅比拙劣的领袖活得更长,更有训练和招募优秀领袖的制度。

 

政治衰败

 

机构之间的竞争促使政治发展,这是一个动态过程。与此对应的,还有一个政治衰败过程;其时,社会的制度化越来越弱。政治衰败,可在两种形式中发生。一开初,机构的建立,是为了迎接特殊环境的挑战。那环境可以是物质的,牵涉土地、资源、气候和地理,也可以是社会的,牵涉对手、敌人、竞争者和同盟者等。机构一旦形成,倾向于长久存在。如上所述,人类天生偏爱将固有价值,赋予规则和智力模型。如果没有社会规范、礼仪和其它情感投资,机构便不成其为机构——稳定、富有价值、重复的行为模式——机构长存带有明显的适应价值:如果不存在遵循规则和行为模式的天性,就要不断举行谈判,会给社会稳定带来巨大损失。另一方面,就机构而言,社会是极端保守的;这意味,促使机构成立的原始条件发生变化时,机构却做不到随机应变。机构与外部环境在变化频率上的脱节,就是政治衰败,就是反制度化。

      社会对现存机构的历代投资,导致双重失误:不仅没能调整过时的机构,甚至察觉不到已出毛病。社会心理学家称之爲“认知的不谐和”,历史上有无数这样的案例。(18)某社会因优秀机构而变得更富裕,或在军事上更强,其它竞争力较弱社会的成员,如想继续生存,就必须认知自己机构的差强人意。然而,社会的结果总有多种原因,总能为社会弱点或失败,找出似是而非的狡辨。从罗马到中国,卸嗌缁岚丫麓煺郏榫逃诙宰诮痰牟怀希上咨细嗟睦褚呛臀膊辉溉σ愿暗刂卣印=缁崂铮苋菀装焉缁崾О芄榫逃谕夤跄保还苁怯烫说模故敲赖酃饕宓模辉冈谧约夯股砩涎罢以颉

政治衰败的第二形式是重新家族化。眷顾家人或互惠的朋友,是自然的社会交往,也是人类互动的预设。人类最普遍的政治互动,发生在保护人和门客之间,领袖以恩惠换取追随者的支持。在政治发展的某些阶段,这种政治组织曾是唯一的形式。随机构的发展,产生了新的规则,招聘标准慢慢改为功能或才干——中国的科举考试、土耳其的童奴制、天主教的独身和禁止裙带招聘的现代法律。但重新家族化的压力,始终存在。最初以非个人理由聘入机构的人,仍试图将职位,传给自己的孩子或朋友。机构遭受压力时,领袖经常发现自己必须作出让步,以保证政治优势,或满足财政需求。

这两种政治衰败,我们可看到很多。17世纪前期,组织良好的满人在北方虎视眈眈,中国的明朝面对与日俱增的军事压力。政权的生存,取决于朝廷能否整顿资源,重建精兵,北上御疆。结果一无所成,因爲政府不愿或不能增税。此时,政权与必须承担更高徴税的精英,处于舒适的共存;疏于朝政的皇帝发现,比较容易的对策,是让睡着的狗继续躺着。

      重新家族化是重复出现的。中国西汉时期建立的非个人官僚制度,逐渐受到贵族家族的侵蚀;他们试图为自己和后裔,在中央政府中保留特权;这些家庭,在后续的隋唐两朝,仍得以支配中国的官僚集团。埃及的马木留克和土耳其禁卫军,先要求成家,再要求自己孩子进入军事机构,从而破坏了非个人的奴隶招聘制度。马木留克一案是对13世纪晚期局势的回应。其时,蒙古威胁逐渐减退,鼠疫频仍,贸易条件恶化。奥托曼一案的起因,是通货膨胀和预算压力,导致塞利姆一世( Selim the Grim)和苏莱曼一世(Suleiman the Magnificent),向土耳其禁卫军做出类似让步。天主教会禁止教士和主教成家,以建立现代官僚制度,久而久之也发生故障;神职人员寻求职位(officium)与福禄(beneficium)的合一,使之成爲世袭产业。在法国和西班牙则出现公开的卖爵鬻官,政府部门私有化,再由后裔继承。

      这两种政治衰败——机构僵化和重新家族化——经常同时发生。现存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即实施家族化的官僚,会极力阻止改革。如制度彻底崩溃,往往又是那些家族化官僚,凭藉其保护人和门客的人脉关系,出来收拾残局。

 

暴力和失调的平衡

 

除了指出机构长存的自然倾向,我们还可精确解释,机构在适应环境时的姗姗来迟。任何一个机构,或机构系统,即便在整体上提供和平和产权的公共服务,一定会惠顾社会上某些团体,其它团体就要爲此付出代价。受惠顾的团体,可能在人身和财产方面感到更加安全,可能因靠近权力而收取租金,可能获得特别的承认和社会地位。这些精英组织在现存制度中享有既得利益,会尽力保护现状,除非自我分裂。像徴集地税以应付外来威胁的制度变化,尽管使全社会获益,仍会遭到组织良好团体的否决,因爲对他们而言,净得仍然是负数。

经济学家很熟悉此种失败。博弈理论家称之为稳定的平衡,因为没有一名参与者,能从现存制度的改变中得到个人的好处。但从全社会的角度看,这个平衡是失调的。曼瑟尔·奥尔森(Mancur Olson)的论点是,任何社会的既得利益团体,经过长年的累积,为保护其狭窄的特权,会组成寻求租金联合体(rent-seeking coalition)。他们的组织能力,远胜过人民大众的,所以后者的利益,往往在政治制度中,得不到代表。失调的政治平衡,可藉民主而获缓和。民主允许非精英,至少在理论上,获得更多的政治权力。但通常,精英和非精英的组织能力有云泥之别,从而阻止了后者的任何果断行动。

寻求租金联合体阻止必要的变制, 从而激发政治衰败;这样的案例不计其数。其中的经典就是旧制法兰西王国,也是租金一词的发源地。其时,法兰西君主在两个世纪中,招诱大部分精英,而逐渐强大。招诱的形式是出卖国家功能的一小部份,之后变成世袭产业。像马珀欧(Maupeou)和杜尔哥(Turgot)的改良派部长,力图废除鬻官,却遭到既得利益者强有力的阻扰。解决鬻官问题,最终还有赖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暴力。

      失调的平衡(dysfunctional equilibria),很早就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考古证据显示,团队层次社会早已掌握农业技术,但持续几代,仍坚持狩猎采集。个中理由,似乎又是既得利益者。平等的团队层次社会中,分享食物相当普遍,一旦出现农业和私人财产,就难以为继。定居下来的第一户,其生産的粮食,必须与团队其它成员分享,反过来摧毁了转向农业的奖励。农业的生产効率,高于狩猎采集的。所以,改变生产方式将使全社会更加丰裕,但会剥夺部份成员的免费享用。考古学家斯蒂芬·勒伯兰克(Steven LeBlanc) 建议,部份狩猎采集社会,之所以转向缓慢,就是因爲无法解答此类合作问题。(20)

      所以,社会能否实施机构改革,取决于能否分化手握否决权的既得利益团体。有时,经济变化削弱现存精英,加强赞成改制的新精英。17世纪的英格兰,与商业或制造业相比,房地产的报酬逐渐降低,从而使资产阶级在政治上获益,吃亏的是旧贵族,有时,新兴的社会参与者,因新宗教的涌现而赢得权利,像印度的佛教和耆那教(Jainism)。基督宗教改革后,由于扫盲和圣经的广泛传播,斯堪地那维亚的农民不再是一堆惰性散沙。还有的时候,促成变化的是领袖意志和凝聚各无权团体的能力,像叙任权斗争中格利高里七世所组织的教皇派。实际上,这就是政治的精髓:领袖们能否借助权威、合法性、恐吓、谈判、魅力、思想和组织,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失调的平衡可持续良久,由此説明,暴力为何在改制中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经典的看法认爲,政治就是爲了解决暴力问题。(21)但有时,要把阻挡变制的既得利益者赶走,唯一办法却是暴力。人类对暴毙的害怕,强于获利的欲望,由此激发在行为上的深远变化。我们已在第5章注意到,很难同意经济动机,如大型水利工程,是国家原生形成的原因。相比之下,无休止战争,或害怕较强团体前来征服,倒是入情入理的解释,促使自由骄傲的部落成员走进集权国家。

      中国历史上,家族化精英一直是现代国家机构形成的障碍,无论是在秦朝兴起时,还是在隋唐朝的复辟期。前者时期,贵族率领的无休止战争,摧毁了自己阶层,为非精英军人的招聘打开大门。后者时期,武则天皇后崛起于唐朝早期,清洗传统贵族家庭,促使较爲广泛的精英阶层的涌现。二次世界大战为1945年后的民主德国,提供类似的帮助。它们清除容克贵族阶层(junker) ,使之无法阻挡制度的变革。

      尚不清楚,民主社会能否和平地解决此类难题。美国南北战争之前,南方少数美国人试图竭力保留他们的“奇特机构”——奴隶制。只要在美国的西部扩张中,没有足够的自由新州加入以推翻南方的否决权,当时的宪法规则,仍允许奴隶制的存在。但最终,宪法无法解决冲突,而战争变成不可或缺,60多万美国人因此而丧生。

      现代世界的规范和机构,在很多方面,已把暴力解决政治僵局的大门紧紧关上。没人期望或希望,非洲亚撒哈拉的国家,为建立强大巩固的国家,也历经如中国和欧洲所体验的数世纪坎坷。这意味,机构革新的责任,将落在前述的非暴力机制上。不然,社会仍将遇上政治衰败。

      幸好,国家、法治和负责制三大机构得以冶炼成功的旧世界,与现代世界已有天壤之别。美国和法国革命以来的二个多世纪,世界历经了工业革命,以及大幅提高社会交往的技术革新。如今,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互动,大大不同于1806年之前的。怎样的互动呢?那是本书最后一章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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