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者:斯大林统治下俄人的私生活》2 《耳语者》并不讲述斯大林,但与他的政治直接相关,可在每一页当中,感受到他的存在。它讲的是,斯大林主义如何融入人们的思想和情绪,如何 影响他们的价值观和人际关系。本书并不试图解说恐怖的起源,或描述古拉格的兴衰。它只想解释,警察国家如何在苏维埃社会扎根,牵涉到数百万的普通老百姓。 在这恐怖制度中,既有沉默旁观者,也有合作参与者。如俄罗斯历史学家米哈伊尔·格夫特所述,斯大林制度的真正力量和持久遗产,既不在国家结构,也不在领袖 崇拜,而在“潜入我们大家内心的斯大林主义”。(5) 在透析斯大林主义的内心世界上,历史学家姗姗来迟。一直到最近,他们大多数的研究仍与公共领域有关,譬如政治、意识形态、“苏维埃群众”的集体经验。个人 ——如真有出现——主要是向当局提出申述的人(已变成公众人士,不再是私下或家中的个人)。普通老百姓的私人领域,基本上是秘而不宣的,明显的原因是来源 匮乏。在前苏维埃和党的档案中,大多数的个人收藏(lichnye fondy)属于政治、科学、文化界的知名人士。收藏品中的文件是主人精心挑选后捐赠给国家的,大都涉及这些人的公众生活。在为本书作调查的初期,我们曾 浏览了数千份个人收藏,但其中披露家庭或私人生活的,实在是寥若晨星。* 出版于苏维埃的回忆录,或在1991年前业已公开的苏维埃档案,一般并不披露作者的私人感受,但也有例外,特别是在1985年后开放政策时期出版的。 (6)发表在西方的回忆录,不管是来自苏维埃流亡知识分子,还是斯大林镇压的幸存者,存有同样的缺陷。它们被广泛认作“沉默者”的“真实声音”,让我们了 解普通公民是如何应付斯大林恐怖的。(7)在冷战高峰期的80年代初,斯大林政权在西方的形象,主要以这些知识分子的幸存叙述为主,特别是叶夫根尼娅·金 兹伯格和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她们提供了第一手资料,以证明个人精神是反抗苏维埃暴政的内在力量。(8)这种道德视野——在1991年的“民主”胜利 中获得兑现和象征——对苏维埃政权倒塌后的回忆录具有广泛的影响力。(9)它也深深打动了历史学家,使他们在1991年之后,比以前更倾向于强调人民对斯 大林独裁的反抗。(10)对许多幸存于恐怖的人来说,尤其是矢志于自由和个人主义的知识分子,这些回忆录揭示了真相。但是,它们无法为千百万普通老百姓代 言。不少斯大林政权的受害者,并不分享这种内心的自由或异议。恰恰相反,他们默默接受和内化了该制度的基本价值,尽可能顺从它的公共规则,甚至在犯罪过程 中成了帮手。 出现在档案中的日记呈各种形式(作家日记、工作日记、文学年鉴、剪贴簿、每天纪事、等等),初看似乎很有价值。但相对来说,出自于斯大林时代的日记,如果 不愿作牵强附会的解释,其中袒露出作家真心感受和意见的,仅有极少一部分。在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恨少人甘冒书写私人日记的风险。一旦被捕——几 乎可以在任何时间,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最先没收的就是日记,如果含有可解释为“反苏维埃”的想法或情绪,便可成为罪证(作家米哈伊尔·普里谢维恩以细小 潦草的字迹来记日记,即使用上放大镜也难以辨认,为的就是预防被捕后自己思想的暴露)。就整体而言,在苏维埃时期出版的日记,其作者都小心翼翼,字斟句 酌。(11)1991年后涌现出越来越多的日记——包括苏维埃社会中下层人士的——或来自前苏维埃档案,或归功于人们的自发募集,像莫斯科人民档案 (TsDNA)。(12)但总的来说,斯大林时代的日记数量,仍然很少(尚未公开的前克格勃档案中可能还有),无法就普通公民内心世界得出结论。研究私人 生活的历史学家还须面对“苏维埃语(Soviet-speak)”的问题,很多日记千篇一律,所表达的思想循规蹈矩。如果不知道写日记的动机(恐惧、信 仰、风气),便很难解读这些日记。(13) 近几年来,部份历史学家将注意力投向“苏维埃主观性(Soviet subjectivity)”。他们研读文学和私人的文本(主要是日记),强调正统意识形态对公民内心世界的主宰程度。(14)他们认为,要偏离苏维埃政治的公共话语 ——————————- *科学、文学、艺术档案馆内的个人收藏(如SPbF ARAN、RGALI、IRL RAN)有时更加显山露水,但包含私人文件最多的部门,往往不对外开放。1991年后,有些前苏维埃档案馆收集了普通家庭捐赠的个人收藏——如 TsMAMLS,含有莫斯科居民的各式私人文件。 来作自身的思考和感受,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如果产生了非分的想法或情绪,很可能被当作“自身的危机”,而遭到自觉的剔除。(15)苏维埃的价值和理 念深植人心,这确是《耳语者》中众多研究对象的特征。但其中仅有极少数人,以自我改进的方式来认同斯大林制度,成为这些历史学家所谓的“苏维埃主观性”的 代表。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意识中的旧价值和旧信仰,或被中止,或受压抑,再被本书反映出的苏维埃心态所取代。人们接受这种心态,并不是出于“成为苏维埃 人”的渴望,而是出于羞耻和恐惧。就是在这意义上,安东尼娜决心努力攻读,成为社会中的平等人——以此来克服自己身为“富农”子女的自卑感(即她所经历的 “恐惧感”)。对大多数人来说,包括许多斯大林政权的受害者,融入苏维埃制度是生存的出路,也是掩埋疑虑和恐惧的必要途径。如大声说出,生活便会变得难以 为继;相信和参与苏维埃的活动,使他们的痛苦获得意义;如果没有高尚目标,他们可能会走投无路,陷入绝望。在此借用另一个“富农”孩子的话,“相信斯大林 的正义…使我们更容易接受处罚,并带走我们的恐惧”。(16)他本人被当作“人民公敌”流放多年,然而,终其一生却是一名心诚悦服的斯大林主义者。 与口述历史相比,这种心态在斯大林时代的日记和信件中较少出现——其内容一般得遵循苏维埃的规则和礼貌,承认恐惧是绝不容许的。(17)斯大林政权的历史 学家,愈益转向口述历史的研究手法。(18)像任何受制于记忆误差的其它学科,口述历史也有方法上的缺陷。在学会了耳语的俄罗斯,对苏维埃历史的追忆又充 斥神话和意识形态,这些难题因此而变得格外麻烦。数百万人曾因出言不慎而遭告发,锒铛下狱。许多有此经历的老年人,看到手持麦克风(与克格勃挂钩的设备) 的研究人员,便变得格外谨慎。这些幸存者出于恐惧、羞耻、禁欲主义,压抑和遏制自己的痛苦回忆。很多人无法反思过去的生活,因为他们已习惯于逃避令人尴尬 的问题。譬如,作出怎样的道德选择,以界定自己在苏维埃制度中所取得的成功。其他人则不愿承认自己的惭行,往往以事后强加的动机和信仰来作各式辩解。尽管 有这些挑战,在很多方面又恰恰因为如此,处理得当的口述历史,可为专门研究私人生活的历史学家提供巨大益处。这意味,要尽可能严格地核查受访者的证据,并 对照于家庭和公共档案的书面记录。 一直到最近,《耳语者》引述的数百份家庭档案(信件、日记、私人文件、回忆录、照片、实物)都被斯大林恐怖时期的幸存者,藏匿在遍布俄罗斯的秘密抽屉中, 或床垫下。我们在每一户人家仔细采访年龄最长的成员,只有他们方能解说这些私人文件,并将之与基本上讳莫如深的家史挂上钩。与本书相关的口述历史项目,侧 重于家庭和个人的内心世界。它明显不同于以往的口述历史,后者主要是社会学的,比较关注恐怖时期的外部细节和古拉格的经历。(19)这些资料建成了一份特 殊档案,是斯大林时代私人生活的最大文件汇集之一。* —————————- * 大多数档案由作者和纪念学会一起取得。该协会是一个人权和历史的组织,成立于20世纪80年代末,专门代表和纪念遭受苏维埃迫害的受害者。这些档案分存于 圣彼得堡(MSP)、莫斯科(MM)、彼尔姆(MP)的纪念学会,其中大多数可在网上查到(http://www.orlandofiges.com), 既有摘录,又有访谈录音,部分材料还有英文版。如想了解该研究项目的更多详情,请参阅书尾的后记及鸣谢。 《耳语者》所讲述的这些家庭,代表了苏维埃社会相当广泛的横截面。它们 具有各式社会背景,来自俄罗斯各地的城市、集镇、村庄,既有遭受迫害的,也有参与镇压的。他们或在内务人民委员会任职,或是古拉格管理人员。另外还有未受影响的家庭,但从统计学的角度看,其数量极少。 《耳语者》凭借这些材料,图解了整整一代人的故事。他们生于革命初期,主要在1917年和1925年之间,其经历与苏维埃制度的轨迹亦步亦趋。到了后面章 节,本书又为他们的后裔提供发言机会。为了理解该制度的遗毒,多代跟踪的方式很重要。在四分之三的世纪中,苏维埃制度对家庭的道德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尚 无其他的极权制度,对其臣民的私人生活造成了如此深远的冲击——包括共产主义中国(经常与斯大林政权相比的纳粹独裁统治仅持续12年)。本书的与众不同之 处,还在于以长期(Longue durée)眼光来看待斯大林现象。有关这一题材的现有历史叙述,主要集中于20世纪30年代——仿佛只要弄清1937至1938年的大恐怖,就可把握着 斯大林政权的本质。但大恐怖只是斯大林统治时期中最为凶残的一段(在1917-1955年之间的政治处决案件中,它占了85%),它只是一系列浪潮般涌来 的迫害之一(1918至1921年、1928至1931年、1934至1935年、1937至1938年、1943至1946年、1948至1953 年),每一次都吞噬多人的性命。古拉格劳改营和“特别定居地”的人口数量,其顶峰并不在1938年,而在1953年。斯大林死后几十年,数百万人仍身受他 漫长恐怖统治的遗害。 在《耳语者》的公开叙述中,交叉编织起来的家史可能太多,读者很难逐一追踪个别的叙述,但可运用索引将它们串连起来。它们可被当做一个共同历史的变 种——即给每一家生活打下烙印的斯大林主义。另有几户人家,包括戈洛文娜的,其故事贯穿整个叙述,所以列出了家谱。《耳语者》的中心题材,则围绕联姻的拉 斯金家庭和西蒙诺夫家庭。在斯大林恐怖时期,他们各自的命运有天渊之别,悲剧般地交织在一起。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1915至1979年)是中心人物,也许是《耳语者》中的悲剧英雄(取决于你的见解)。他出生于苏维埃政权镇压的贵族家庭,却在20 世纪30年代蜕变成了“无产阶级作家”。今天几乎被人遗忘的他,曾是苏维埃文学阵营中的重要干将——获得6项斯大林奖、一项列宁奖,又是社会主义劳动英 雄。他是一名很有才华的抒情诗人,他的战争小说颇受欢迎,他的戏剧可能稍稍欠缺,流于宣传,但在战争时期,他又是俄罗斯最优秀记者之一。后来,他成为一名 优秀的回忆作家,诚实地审阅自己在斯大林政权中的罪过与道德妥协。1939年,西蒙诺夫与叶夫根尼娅·拉斯金娜结婚。她的犹太家庭从法定犹太区(Pale of Settlement)搬来莫斯科,她是家中3姐妹中老幺。但西蒙诺夫很快抛弃了她以及尚在襁褓的儿子,转去追求漂亮的女演员瓦伦蒂娜·谢罗娃——这段浪 漫史激发他写下他最著名的诗篇《等着我吧》(1941年)。几乎每一名士兵都能熟记于心,冀望打完胜仗,重返自己的女友或妻子。从1945年到1953 年,西蒙诺夫成为作家协会中的重要人物。其时,斯大林的理论家要求苏维埃的文学领袖,参与迫害那些被视为过于自由化的同行,并在艺术和科学领域的反犹运动 中摇旗呐喊。这一官方反犹运动的受害者之一就是拉斯金,但西蒙诺夫已涉入斯大林政权太深,无法提供任何援助。也许,他根本就是无能为力的。 西蒙诺夫是很复杂的,从自己父母身上继承了贵族的公众服务价值观,以及军人职责和服从精神。在他脑海中,这等同于热心公益、为国牺牲的苏维埃美德,使他在 斯大林等级制度中心安理得。西蒙诺夫具有许多令人钦佩的素质,如果有“优秀的斯大林主义者”,他就属于此类。他诚实、纯真、有条有理、严守纪律,不无相当 的热情和魅力。不管是受的教育,还是自己的性格,他生来就是积极分子,幼时即迷失于苏维埃制度,面对其在道德方面的压力和要求时,又无以脱身。在这个意义 上,西蒙诺夫体现了一代人在道德上的冲突和困境——生活在斯大林政权的阴影下——要了解他的思想和行动,也许先要了解他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