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五岁。
那一年爸爸下放到了远郊一个只有两百来人的小煤矿,妈妈正在单位里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我跟着爸爸来到乡下。
乡下的孩子不喜欢和城里的孩子玩,何况我穿着皮鞋,穿着一条几乎全新的军裤,腰里还扎着小皮带。没有朋友,爸爸上班后我只能一个人四处瞎逛。
“哎!你是柳州来的?”
忽然有一个女孩子问道。
那是一个比我稍微高一点点的小姑娘,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红格子外套,一条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裤子,赤着脚站在那里。
我很佩服能赤脚的人,连忙回答:
“是呀!你和我玩好么?”
她很豪气地对我说:
“当然可以,你做我的兵?以后谁戕(欺负)你,我帮你打”
意思是我得听她的,她是我的王,是我的保护者。话音刚落,她就忽的一声跑开了。
很快她又跑了回来,脚上穿着一双旧凉鞋改成的拖鞋:
“我也有鞋。”
她的语气带着一点点自豪,也带着一丝哀怨。
我有些失望,因为我很想像她一样赤脚。可是我一直不能,因为我怕痛。在我读过的图书里边,除了脚被冻坏的大皮靴叔叔,英雄人物几乎都能打赤脚。
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怕痛,不穿鞋我一分钟走不了十米。
我不是英雄,我只能做别人的兵。
她叫四妹。
记得第一天四妹就为我和别人打了两次架,嘴唇也被人打出了血。
换了我或许会哭,虽然我是个男孩子,但是我不是英雄,我也没有兵,除了读书,我什么都不会。
四妹的妈妈是建筑队的油漆工,是我们家刚刚搬入的新房子的建设者。新房子建好后,他们开始维修矿工们住的宿舍。因为她妈妈的缘故,四妹可以提了一小桶油漆在门窗上涂颜色,我们则没有这个机会,这也是我们心甘情愿做她的兵的一个原因。
她妈妈不在的时候,她会把油漆刷子递给我,让我有机会刷一下门的低矮处,这让她别的兵看得很眼红,门框的上方则不行,四妹要自己刷,因为要用梯子,这种危险的事情当然只有英雄才做得好。
四妹的兵还有栾萍、勇奇、美群等十来个。
我们家隔壁的小姑娘郭珍偶尔也和我们一起玩,但她不是四妹的兵。郭珍的哥哥郭强大我们好几岁,没人敢欺负他妹妹。我很想做郭强的兵,可惜他不要。也许是我太小,也许他只喜欢自己一个人玩。
做四妹的兵还有个好处是有东西吃。
我和栾萍把风放哨,四妹带着美群、勇奇他们几个偷偷潜入到红薯地里,几分钟之后他们满载而归的跑出来,四妹每次都会选出几个黄肉红薯的分给我,因为黄肉的比白肉的好吃。
我想四妹是真的喜欢我。
除了红薯外,我们吃的东西还有金桔(番茄)、凉薯、甘蔗、枇杷什么的,每次我都会分到相当大的一份。
以前我想吃这些东西,需要用大白兔奶糖和小朋友们交换,一粒奶糖换一小块红薯或者一个小番茄。家里买的奶糖有限,每天我只有一两粒,换来的红薯、金桔更有限,在我心中很金贵。没有糖的时候,我还用牛肉巴和人交换过。
四妹有一副扑克牌,虽然很破旧,却是一张也不少,整整54张。这在整个煤矿和大队的孩子们当中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我们这些兵引以为荣的东西。四妹会很多种扑克玩法:争上游、小上游、百分、千分什么的。这些玩法我很快也学会了,并成为其中玩得最好的,技术超过四妹不止一点点。
几十年后回忆起来,玩牌带给我的绝不仅仅是闲暇的娱乐,还训练了我的大脑思维与反应能力,这或许是我更应该感谢四妹的地方。
我没有别的能力,我能回报四妹的就是给她和她的兵讲故事。
我有五十来本书,四十来本图书(连环画)和十多本字书(小说、故事会)。我给他们讲“一支驳壳枪”的故事,还有刘真的“长长的流水”里“我”和“姐姐”的革命故事。
我们一起和别的孩子打架的时候,四妹总是护着我,并且常常为此而负伤,就像故事里写的那样,或许四妹就是我的姐姐。我打架不行,只会出些阴谋诡计,比如“兵分两路,偷偷的进村”袭击对方;比如不打对方的兵,集中力量几个人打对方的头王,对方头王一旦负痛逃跑,兵或者跟着逃,或者“认输”做我们的兵。大人们都说我是好孩子,其实我也很坏的。
童年的我们会干很多的坏事,比如欺负矿上食堂负责拉煤的的“牛鬼”,用小石头砸他的脑袋。童年的我并不知道妈妈在单位里也是“牛鬼”,也一样常常被人欺负。而爸爸如果不是躲到这煤矿,如果不是这里方圆几十里找不出一个好大夫,十有八九也是个“牛鬼”。
每当我们发现有青年男女钻进生产队的稻草堆里,就会躲到一旁忽然大声吹起口哨,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哈哈大笑。我怕痒,怕搞脏衣服,从来不钻稻草堆,四妹们钻稻草堆玩儿时,我只是站在一边看。
我们做得最多也最爱做的坏事是偷东西。无论是大队生产队还是社员自留地或者煤矿食堂仓库,只要能吃的东西我们都偷。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孩子们用动物的本能为自己弥补着社会供给的不足,满足自己最低的生理需要。我胆子小,每次四妹带人偷东西,我都只是把风,大人在追着他们四处跑的时候,都把我当做好孩子。
我有资格做好孩子,爸爸妈妈两个技术干部只养我一个孩子。但是四妹、美群他们做不了好孩子,四妹妈妈一个月三十几块钱要养一家五六口人,美群家里也是。他们饿,他们需要吃更多的东西但他们家里没有。作为他们的玩伴,我理所当然地觉得有义务帮助他们去偷吃的东西,况且这确实也算得上是一件激动人心的英雄行为,尽管我只是把把风而已。
时间很快过了一年。
过年前,建筑队完成了煤矿的工作,回城了。四妹也跟着她妈妈走了。临走时,她把那副扑克送给了我,我们不知道说再见。
我不知道四妹姓什么。
我也不知道四妹的名字。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四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