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4日晚上11點37分,外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外婆黃惠芬女士,祖籍廣東新會,清宣統三年(西曆1911年)夏天出生在廣西桂林的一戶官宦人家。作為廣西貢院的靖江王城南門外不到半里,鐘靈毓秀的漓江邊上是我外婆幼年時的家。記得小時候曾經跟隨外婆去探訪過那所古老而又典雅的院落,那條青石板鋪就的小巷名字叫做 “社公巷”。 大約在民國一十四年(西曆1925年)前後,外婆進入廣西省立第三中學讀書。我外公何福同先生民國一十六年國立北京師範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後,任職廣西省立第三中學校長並認識了在那裡讀書的外婆。一年後,他們結婚了。師生戀在當年是一件時尚的事情,比如魯迅先生與他的夫人許廣平女士,沈從文先生和他的夫人張兆和女士等等,以至於今天的中國女性依舊還是把自己丈夫稱之為先生。 第二年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這就是我的大舅舅,由於當年醫療條件的限制,我的大舅舅並沒有能夠長大成人。又過了好多年,我媽媽才出生,這時候已經是民國二十四年(西曆1935年)。外婆從此再也沒有生育過,我媽媽成了他們唯一(長大成人)的孩子。外婆告訴過我舅舅叫“Hé jìxiá”(何冀俠?)。我媽媽叫做何冀楞,這是外公在河北(冀)求學多年的緣故。外公在民國二十六年初到印尼巴達維亞任教,外婆和媽媽留在桂林。抗戰爆發到日本投降後的民國四十五年(西曆1946年),桂林與巴達維亞兩地書信隔絕。在這長達八年的時間裏,外婆一個人獨立支撐著這一家兩口的生活。她教過書,還跑過單幫,一個人到廣州入貨,再販叩骄沤饋y中她也曾和二叔婆帶著媽媽和二姨冀潔投奔廣西上林的婆家,在那裡靠玉米粥充饑度過了許多歲月。 直到國民政府還都南京之後,作為教育部高官兼中央大學教授的外公與外婆一家三口在南京才算過了一兩年祥和安康的日子。只是幸福並不久長,戰亂再次破碎了外婆的生活,她隨外公一道流落香港,而我媽媽,他們唯一的女兒作為革命者留在了中國大陸,一條一二十米寬的深圳河讓他們骨肉親人幾十年不得相見。 1960年4月4日外公在養和醫院去世的時候,外婆還不到五十歲。從此外婆寡居了五十幾年,獨自居住在荔景邨安景樓828室那間狹小的公屋裏。一張小床,一個矮櫃,一張書桌,一個靠椅,房間雖小,但乾淨明亮,傢俬雖舊,卻整潔如新,窗外遠遠的山上,是我外公的陵墓,可謂是“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了。 外婆得到了親人們的許多關照,特別是雅蘭小姨,對外婆比媽媽還親。在這五十幾年裏,外公的學生廖啟明先生和他的太太每逢年節都會探望外婆。我與廖家人並不相識,只能借此機會對他們表示我作為晚輩的謝意與敬意。 每天早上不到五點半,外婆就已經起床晨吡恕]有什麼大邉恿康腻憻挘馄胖皇窃隈R路邊散步一樣溜達一個半小時。如果遇上下雨天氣,則是在大廈內的樓梯上慢慢地走上幾個來回。外婆身子骨一直很好,去年清明和重陽,“一百零三歲了”還能和我們一道徒步墳場百十米高山巔外公的墳上祭掃。 早餐過後,外婆會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小心地取出她的老花眼鏡,把報紙攤開在書桌上慢慢地讀。整個讀報過程可能花上兩三個小時,她像一個小學生那樣認真。外婆已經不會對這個古老的社會有太多的好奇,她每日的執著主要是讓自己的大腦保持適度的興奮。如同人的身體一樣,人的腦子也是需要不斷的活動鍛煉,也需要每天做做廣播操。 每個星期天,外婆讀完報後就去教會禮拜,和教友們三五成群到茶樓“飲茶”,大家相聚甚歡。儘管教友們一個個都已經換了新面孔,六十多年前一起信教的教友如今一個個 “都不來了”或者根本“來不了”了。舊日的親朋或是關山遠隔,或是天人殊途,教會是外婆最好的安慰。無論是禮拜還是查經,幾十年來都是堅持不懈。 不去教堂的日子,讀完報後外婆就到街市買菜,儘管只是一個人吃,外婆也都要準備每頓兩菜一湯,午飯和晚飯的菜是不重複的。中午或許簡單一點,有時吃面,但菜依舊要兩個以上,而且要有暈有素。因為經濟有限,家裡已經五十幾年沒有請工人了,一切都要自己去做。十年前我到外婆家之前就被約法三章,不許做家務,無論是買菜、做飯、擺桌子、洗碗,還是掃地、拖地板,一律不准幫手。外婆說“九十幾歲的人了,幾天不做,可能就再也做不動了” 。這幾十年來的家務,也是外婆得以長壽的原因。 午餐之後如果不上街,外婆就坐在書桌旁讀書。書大部分是教會的刊物,間或有些小說、雜誌之類。整個下午外婆都沉浸在書卷的享受中,期間有一次短暫的休息。一杯濃濃的咖啡,一兩塊曲奇、一兩塊巧克力,這是她每天的下午茶。 晚餐大約會在六點左右開始準備,電視機裡正播放著新聞。如果沒有客人,一般還是兩菜一湯,其中一定會有一個淨肉菜,或是紅燒元蹄,或是糖醋排骨、清蒸魚、白灼蝦、油炸雞翅什麼的,外婆愛吃肉,而且吃得很有些講究,一兩個星期內菜式不會重複。老人家飯量很小,不管是午餐還是晚餐,每頓都不過小半碗米飯。每個星期外婆會用雞或者豬骨“煲”一兩次湯,“煲”的方式很粵菜,文文的火,慢慢地熬,但粵菜煲湯所加的中藥則是一點也不要。外婆歷來都忌醫諱藥,沒有大病絕不看醫生,不是急病搶救絕不吃藥。每次住院出來就把醫生給帶的藥扔進垃圾箱,即便是鈣片也絕對不吃一粒。“一百零三歲的人了”在家裡從來沒有吃過藥。“又沒有病!”外婆會這麼說。在她看來,一個好端端的人無端端吃藥是一件 “有病”的事情。 吃過晚餐洗完澡,外婆捧著果盤坐到電視前,這是一天最後的功課。外婆對於水果的選擇不同於對肉食的那般講究,每天都是一個半斤多重的橙子,千篇一律,從來沒有改變過。橙子在她靈巧的手指間由一個變成一片一片,整齊地鋪陳在果盤裡。待到十一點半外婆會關掉電視就寢,這時候她的果盤裡已經是乾乾淨淨。 外婆是在睡夢中微笑著離開我們的,能夠無病無災地在自己家裡壽終正寢,是一種人世間難得的福分,是上帝對外婆額外的恩寵。我相信是因為這種恩寵讓我們能在她離去的刹那來到她的門外為她送最後的一程,我相信是因為這種恩寵讓我們能看到她和衣仰臥在自己的床上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安詳。外婆沒有觸動身邊的平安鐘也沒有撥打999,她平日裏不願打擾他人,離開的時候也不願意讓我們有太多的擔憂。她只是一個人微笑著靜靜地去了,找她久別的丈夫和她親愛的兒女去了。 在地下或者天上的某個地方,外公和媽媽還有我那沒見過面的大舅舅正等著和外婆團聚,外婆應該不會孤單。 外婆辛苦了一輩子,“一百零三歲的人了”,累了,該休息了。 願外婆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