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门到二道门,横穿甬道不过五米距离,我思绪紊乱。迎面走来的脸,我也看不清,只觉得那些人都在躲我。我不自觉地垂下头,看着地面。 好端端的,我又怎么啦? 马上明白了。踏进二道门,向右折入纵贯大楼的走廊,眼前景象大出我意料,昔日很有绅士气派的大楼,如今披上了乞丐的百衲衣,一张张旧报纸上写满了稚嫩毫无章法的毛笔字,密密地挤在走廊两侧的墙上,窗户上,从房顶直拖到地面。一个个拳头大的毛笔字拼凑了一篇篇声讨书;第一间教室里课桌椅已搬空,大字报布成了迷宫,现在的世博会的进口设计,莫非就是从那里得了灵感?矛头出奇地集中,直对我一人。这个战阵的设计者显然是用了一番心思,但是我却平静了。过分的集中便是人为的虚假。我细细地反复读那些杰作,越看,破绽越多。没有一张大字报有实质性内容,尽是“必须老实交待”之类的虚张声势;相似的笔迹太多,说明他们是在玩空城计,无几人操笔;墨迹犹新,说明是临时突击的产物。显然,有人在幕后操纵。说不清原由,近十年来,我第一次萌动了反抗意识,脸上挂起了冷笑。两个学生走来,凶恶地喝道:“把头低下来!”我平视她们回道:“人民不向人民低头。”那该是我反抗的第一声,这一声虽没能震瓦瓴,却足以壮胆气。一九六七年,依然是牛鬼蛇神的吴副校长向已经是革命群众的我吐露心扉,北京,南京骚动,很快要波及上海。(党)支部几次会议分析,认为我将是攻击校领导的揭竿者(这就是吴领导下乡两次返校取得的成果)。于是决定先发置人,组织大字报,造声势,将我压下去。他只说到这里,我就勢推理:下乡期有少数学生留在校内劳动,她们就是现成的大字报操刀者,赶在我回校前,突击布阵,于是有了那天场面。唉,领导们高估了我,一个见人矮三分的草民有此胆量?不敢呀,你们枉杀了无辜! 但是我还是小看了那大字报的作用,那不仅是声势,那是舆论,舆论可以杀人。只差时间了。 有个问题,现在的青年一定难理解,就是我身受其害的人在当时也感到迷惘:既然人人可写大字报,为什么我不能举笔反击,一洗清白?但我知道没有这个权利.因为在毛氏词海里,只有批评与自我批评,没有“反批评”条目。一九五七年,北京大学的学生在大人物幕后挑动指使下,用大字报围攻马寅初校长,时年七十六岁高龄的马老写了五千言大字报张贴出来予以驳斥,结果全被人撕掉。马校长很无奈,只能连呼“不公平”。当时还有很权威的十六字令:“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它堵住挨批者的嘴,夺走了挨批者的笔,而对方却可以放肆地无中生有恶毒攻击而不负任何责任。而反过来,哪个傻瓜信了那“十六字令”,善意向上司提了意见,弄不好就被认为是“恶毒攻击”而遭灭顶之灾。 他们得逞了,我只能沉默。 第二批大字报出笼。从内容看,有了质的飞跃。既有具体罪状,又有理论分析。显然有高人作了精心指导。我仿佛看到我班学生怀着满腔革命热情,苦苦思索,大有不将我打倒誓不罢休之勢,终于将我平时对他们讲话内容归纳为“污蔑伟大领袖”的六大罪状。 何须六条!只须一条核实,我就该枪毙。 校领导组织学生写我大字报的初衷仅想堵住我的嘴,此时已是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了。古人有言:“勿以小恶而为之”,为何?现在我懂了。一切大恶罪犯几乎都是从小恶起步的,蚁穴能溃千里,也是一样道理。杀人犯不是天生的! 我是语文教师,在课堂上不敢保证不说错话。我的同行朱宗焕老师,就是因为有人揭发他把鲁迅的《友邦惊诧论》中一句“国民党屠戮人民”读错,犯了污蔑共产党的弥天大罪,被一阵痛打后送来我们牢改队,这是后话。但是我不信自己会犯大错。这一回,我是第一次细读揭发我的材料。读完后,悬着的心,平安降落。那是无知的恐吓: 一罪:要伟大领袖跪下来。辩驳:惊人之笔下面却是波澜不惊的小事。我曾经复述了萧三写的毛青少年时代故事中对其父跪一腿的经过。此罪能成立,除非毛是真龙天子。这是移花接木法; 二罪:污蔑毛主席不喜欢美术课。辩驳:这话我讲过,自有出处,但不必费笔墨了。不爱画图,论得上污蔑? 三罪:胡说毛主席不爱看话剧。辩驳:谁要是说他爱看话剧,那才叫胡说。 四罪:胡说毛主席不喜欢陈毅的诗。辩驳:找陈老总算账去。那是他在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讲的话。老总当时还得意的补充一句:“我觉得我的诗写得很好哩!” 五罪:胡说毛主席最爱读封建主义大毒草《红楼梦》。辩驳:我还要加一句,毛主席还说过,至少要看五遍,才能读懂《红楼梦》。 六罪:污蔑毛主席有右派朋友。辩驳:确实有,有名有姓。一个是国民党将军张治中,一个是他同学周谷城教授。 我的逐条辩驳,只不过是我的内心独白,我好象生活在空旷的沙漠中。周围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男女,那怕曾经是密切的,如今远离三尺。但是我相信,他们都是好人,因为他们没有投石下井。但是,我错了。有人投石了。这时期,要了解个人尤难。 教师中第一个写我大字报的,竟是我平日最尊重的人,我的教研组长果鲁英老师。伤心,我还能相信谁?! 果老师的大字报仅只标题吓人:《乐可常不正常》,内容就是说我近来情绪不正常。她写的倒是实话,但是没必要写。你一写,客观上就在助长害人者的声势,为虎作伥。我默唸着:果老师啊,现今的处境,我的不正常才是正常,而依旧如平时的正常的人,反而是不正常,除非白痴。你老人家正常吗?你的往日的健谈和自信呢?为什么成天板着脸?为什么说话底气那么的不足?为什么目光闪烁不敢正眼看人?你能观察我,为什么不想到我也在观察你?已经挨整和自知将挨整的人的心态能正常吗? 整人的人,其心态正常吗?他们长时间处在狂热兴奋中,发泄着原始人的兽性,从被迫害者的痛苦呻吟中寻求刺激,对被迫害致死的人开声讨会,扬言要在那尸体上"踏上一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这正常吗? 天道何在!人性何在! 后来,吴达泉副校长告诉我内情,果老师当时处境很危险,她丈夫当过旧政权县太爷。她要摆脱被动处境,必须有所表现(于是就以邻为壑了。我不恨她,她当自责)。她终于踩着钢丝,摇晃着熬到退休,悄然逃离是非之地。 我本不该老是记着那事,但是,烙在心上的事,一辈子难忘。我对果老师,心存感激。三年来,在业务上,她对我的关注,足使他人嫉妒。她的备课方法省力省时见效,影响了我的教学风格。我在教学实践中,一旦被专家认可,她比我还兴奋。我被认为"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就是她转达的。我感受得到她的器重。如果没有该死的文革,那是多么完美的师徒情谊呀!拨乱反正后,我两上其府探望,已不再觉得有隔阂。倒是她的得意门生,有小秀才之美誉的66届高中毕业生柴谷明谈起那张大字报,尚有微词,为她自损形象而深为惋惜。我调离市一中学后,没有再联系,也不知她何时辞世。这微妙的感情变化反映了我在潜意识里已经排斥了这份情。感情这东西,毕竟不是理智能驾驭的。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