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早晨,雨下得很密。我是不能乱说乱动的,呆坐在办公室里。听说,郑启如在操场上绕着大圈子爬行。一旁监管她的是杨小牛,那年他十七岁,原海防中学初中生,因读不好书,又逢文革停课,索性退学顶他父亲来市一女中上班。其父杨生祥,山东人.年轻时是张作霖张大帅的兵,不知他怎么会流落上海,又怎么会到工部局女中(市一女中前身)做看门人。这一看就看了三十多年。他很尽职,长年有家不归,睡门房。只要本校教职工,无论多晚归校,不分夏冬,他必起床开门;腰挂一大串钥匙,总管全校门户。他每走一步,老远就能听见钥匙碰撞声,很有节奏。他退休时,已经老态龙钟,年纪当已七十朝外了。他的儿子真是生逢其时,才来学校,出身好,学校成立“革命筹备委员会”,66届高中生吴桂宝荣膺主任,他是副主任之一,享受副校长待遇。荒唐吗?不,只要比比王洪文,不会有更荒唐的了。杨副主任上任,我只记得两大政绩,一是眼前的事,耍弄郑启如;一是吓死柴慧敏。 柴慧敏,宁波人。五十年代初,独闯上海,在中华路小学任教。为求深造,她考入北京俄专.毕业回沪,被安排在市一女中。不幸被戴右派帽子,长期在教导处任打字员。生性倔强,到死都没有摘除右帽。文革起,劳改队的建立,她一定暗喜着,她不孤单了,见了我,有说有笑。到了“造反有理”阶段,劳改队自动解散,只有走资派和右派分子不敢越轨,她又沉默了;有时还能同我说几句话,情绪消沉,自叹永无出头之日。我无语告慰。有一天傍晚,她独自爬上大楼楼顶平台,久久徘徊。校门对面是十七漂染厂,厂门卫工人见有异常,急告门房值班的杨小牛。前一天,小牛刚揍过柴慧敏。此时,小牛闻讯直奔四楼,上得平台,对柴慧敏大声喝道:“柴慧敏,你要干什么!”柴慧敏不作声,纵身一跃,了结她苦难的一生。这过程来自小牛口述,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事后,校方通知柴慧敏家人来料理后事,其家属不予理睬。自此,柴老师成了孤魂野鬼。此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人提起她了,我谨用这几行字燃起一柱心香,遥祭斯人。唯同病者,才相怜也。 北京感冒,上海立即咳嗽。北京对“牛鬼蛇神”刮起剪发风,将被虐者的头发剪光一半,保留一半。那发式,美其名曰“阴阳头”,我欣赏,这名称很有创意,阴者,鬼也;阳者,人间也。凡被剪成阴阳头的,非人非鬼也。上海闻风而动。 郑启如在操场上雨中爬了多少圈,我不清楚,但后果看得清清楚楚。她被直接带到大办公室,脑袋左半边的头发被剪,留下被狗啃过似的发根;右边长发依旧,被雨水打湿,紧贴脑袋,本来就嫌窄小的脑瓜,此时更见比例失调。嘴皮上交叉封着两条医用胶布,大概是对她啰嗦的惩罚。白皙的脸庞苍白得象是刚从太平间车出来的遗容。她的眼神混杂着呆滞、疲惫、恐惧、绝望,与往时的支部书记形象相比,可以算是脱胎换骨了。市一女中教师中,数她最注重自身形象。皮鞋永远光亮无尘,西式长裤工艺考究,合身,裤线毕挺。一身衣装无论是衣料色调或款式,总是那么协调;头发紊丝不乱,发端略作内卷,后来在看京剧“样板戏”<杜鹃山>时,怀疑柯湘发型就是仿她的。可眼前的她,我怀疑灵魂已经出窍。坐在她身边的是吴达泉,他正安祥地配合一位小将给自己剪发,发式与郑书记相同;章钦宜的头发也已被剪妥。一个初中女孩用旧报纸糊了顶高帽子,两侧结了棉纱绳,兴冲冲走进办公室,将帽子套在章钦宜头上,将两边纱绳系在颈下,然后取毛笔蘸上墨汁,在章钦宜脸上画了眼镜胡子。章张着无光的两眼(先天性盲人)木然而坐,任其摆布,不作任何反抗。 第二天,三只阴阳头作了三种反应,章钦宜剪了个光头,很超前:三十年后,上海女子才有此发式。但是,章钦宜是沉默的反抗;郑启如将一边长发移动一半支援另一边,不失爱美之心,但遮盖不了,有欲盖弥彰之嫌;吴达泉保持原样不变,他是控诉?是示威?都不是。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壮举。 那天我发觉被剪发的都是“8.25”大批斗的台面人物,奇怪的是没见到谭梅。但我不存侥幸之心,更多相信直觉:在劫难逃。没来得及考虑怎样应对,一群人涌进办公室,直冲我而来。瞬间,我被围住。老天佑我,是时,我的办公桌安置在东北角墙边,我依角而立,不必担心背后会有人袭击。真象说书似的,说时迟,那时快,两位悍将跳上办公桌,另一位从地面向我左边抄来,亮出三把剪刀在我头上盘旋,俯冲,就象三架灵捷的战机。我双臂交叉挥舞,织成一张严密的防护网,瞄准方向,还意图抽手夺她们剪刀。郑启如,吴达泉的阴阳头深深刺激了我,我不堪再一次被凌辱,决不让剪刀降落在我头上,不能有一绺头发让她们剪飞。我高喊“辩论!辩论!”那是当时最流行的用词。办公室里坐满教师,个个默不作声。那是无声的表态,为自身的安全,不敢声张。能那样,不愿与虎谋皮,我已经感激了。但居然还有位教师急步走来,她名叫蒋佩君(文革时,改名李学军),本校64届高中毕业生,留校任外语教师。那年也只二十岁,与在校高中生相差无几,胆子就大一些。她上来拨开人群,面对着我,当胸给我一拳,但毫无痛觉。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语气激烈。奇迹出现了,三把剪刀居然悄然退去! 世界上多见伪善,少见伪恶。做伪善者易;做伪恶者难,做了积德事还要被人误解,指责,甚至受罪。古人程婴算是伪恶者,今人蒋佩君也算上一个。当初妙龄少女现在早过花甲之年,与夫婿移居香港。我遥祝他们一生安康。凡有恩于我者,我没齿难忘。 孤独!强烈的孤独感幽灵般附在我心绪中。我常觉得身后有一张阴沉的脸冲我冷笑。夜晚,迟迟不能入睡,凌晨三四点钟会突然惊觉。我的精神已接近崩溃的临界点。我不但渴求友情,更渴望异性的爱抚。如果有女性能在我最无援的处境时向我表露爱意,我会不加思索投其怀抱而痛哭。 可是,我已经没有爱的权利,猪狗不如。 长夜漫漫……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