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果老師的大字報之後,第二天,又有在我名字上做文章的大字報,標題:《樂可常,樂不常》。那已是在詛咒了。“樂不常”之說,明顯脫胎於“不正常”,但那是咒我從此不會有好日子過了。緊接着,第三張出籠《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__活不長》,那是惡意詛咒,咒我已死到臨頭。兩張大字報出自一人之手:袁繡聲,年輕的語文教師。 她在譁眾取寵,但是,有殺傷力。它象兩門大炮架在二樓走廊西邊口,吸引了不少最喜歡熱新聞的看客。她做得不光彩,包括後來又寫我是"漏網右派"的大字報,都是平時同事間閒談中,我自己透露的私事,她出賣我。數月後,為了證明她的言之鑿鑿,她真是神通廣大,居然邀請到了我的大學同學趙志強,請他來揭發我在反右鬥爭中的表現。我的這位老兄素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杜工部遺風。他既然來了,在當時背景下,不可能為我說好話,革命的紅衛兵小將們也不會答應他說無關痛癢的空話。那麼試想,他還能說什麼呢? 當時,我被押在西辦公室,揭發大會地點在二樓西邊第一個教室,兩室象直角兩邊,我能透過窗戶聞其聲,但見不到形,擋住了。會場很安靜,可見效果不差。報告結束,有人來押我去會場。押送者勒令我低頭彎腰呈蝦弓型進去,才到門口,我的頭上背上落下雨點般拳頭,可作志強兄的報告效果的佐證。撥亂反正後,同學聚會,志強兄也在席上,他大義凜然對我言道:“當時我就表態,不滿她們打人行為,因而被圍攻。”故妄聽之。我笑笑,暗想,老兄你就不該來。 袁繡聲一生都在借他人之勢攀扶上升,我只不過是她的一塊墊腳石。四十五年過去了,成效如何?不便說。但有一點我信,不是靠自身的刻苦努力,不夯實腳下根基,不積聚厚實資本,縱然得一時之逞,充其量,只能是條藤葛。我不恨她,不是因為她不配我恨,而是為恨她而壞我心情,不值。 人生多彩,一百個人有一百種活法。千百年來,歷代文學大師們塑造了千百個光輝的藝術形象,還沒有撞過車,袁女士的經歷倒是個好素材。 我在那樣的處境中,還暗存希望。我解釋那是黨對我的考驗(寫至此,我笑自己。我是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享受黨的考驗。)我認為目前處境是脫胎換骨的痛苦過程,熬過了這一關就無事了。有一夜,我真的夢見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還沒摔死),我委屈地大哭。醒時,一臉淚水。 那就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青年的特點,一頭虔誠的蠢驢。時至七月十日,一個月過去了。我站直着。新點子又出籠了。 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一日早晨,星期一。 校門口圍着一簇人,似乎在等待什麼。我還沒走進校門,她們如同捕獲獵物般地將我圍了起來,深怕一有間隙,就會被我逃脫。我被押到操場東邊的大禮堂側門前。 沒有電視劇里群情激憤的場面,沒有震天的口號聲,沒有雜亂的吆喝聲,周圍出奇地安靜。他們專心地關注着我神情變化,也許是期盼見到我讀了那大字報後全身癱瘓的效果。我猜測,貓逮住老鼠時,也一定是那樣心情。 這是張貼在禮堂邊門上的第一張大字報,標題是:《樂可常反動日記》。因為內容多,篇幅長,上面的字寫得比較小,排列整齊,筆法稚嫩,但不拙劣,看起來不象是學生謄寫的。我冷冷掃視圍着的那一群,忽然覺得那場面在哪裡見過。我從那些年輕人的眼光里讀到的是欣喜,幸災樂禍,還有些貪婪。後來才想起,那與魯迅的小說《藥》中夏瑜就義的場面氣氛很相似。時代倒退了。 我有記日記習慣,校領導班子裡只一人知道,也只有那人會有此鬼點子。 自己寫的東西自己清楚,沒有不滿情緒,何來反動文字。但是,如果他們在謄寫時做了技術處理,那就說不清道不明了。 那是沒有法制沒有隱私的年代;那是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年代。罪犯搖身一變能成英雄時,無辜者就會被認定罪犯。我鎖在辦公桌里的日記本被撬竊,那竊賊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展示自己業績,我還有何言。但是我沒有慌亂,更不會癱瘓。我堅信,一個人自己不做出被打倒的行為,他人是無法將他打倒的。但當時的影響極惡劣,為日後遭受更嚴重迫害埋下禍根。 我被帶到禁閉室,失去了自由。 教學大樓外圍,一排沿街的平房,原是工部局女中時期勤雜工的住宿區。那時期,除了教師,男性不能進大樓。小區里也有簡易衛生設施,四平方小間裡,一隻固定的日本式陶瓷大浴缸,上有水龍頭,底有出水口;一個蹲式抽水馬桶。餘下的空間尚能容兩個人。一扇小窗,上有鐵柵與外界隔絕,無需改建,是現成的監獄。我獨居一室,避開了整個學校的混亂喧鬧,未必不是好事。但是我的心哪能接受得了? 悶熱!那是上海最悶熱的時間段,常規氣溫在35攝氏度以上,室內又不透風,沒多久,汗水從每個毛細管里飈注出來,渾身濕透。浴缸上那隻水龍頭起了大作用,沒隔三五分鐘,我就要衝洗兩臂。要不是看守是女的,我真想跳進浴缸洗個痛快。在“牢獄”里,我唯一可做的是讀那本小紅書,才翻幾頁,手上又汗膩了,於是洗手。洗後讀,讀不久,又洗。如是反覆,具有高度警覺的小看守發現了問題,立即發了報道,說我褻瀆紅寶書,嫌紅寶書髒,拿過了就洗手。隨後,來了一群小將,厲聲責問。我平靜地回道:“我是愛護寶書,把手洗乾淨了才敢敬讀。”我冷眼看那小看守,又朝她笑了笑。相安無事。 得知我被關在小間的人漸多,參觀者絡繹不絕。我成了珍稀動物。她們可能是想看到我的狼狽相,但是,眼前的樂某人還是原來的版本,不慌張,不泄氣,不萎靡,目中無人,淡然自在。那時,我的最大欣慰是,來看戲的,沒有我教過的學生。她們的迴避就是對我的保護,想起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還是那麼親切可愛。 中午用飯時間,小看守又造事端,將代作警棍的康樂球棒橫在門口離地面一米高處,命我鑽過去,不然不讓吃飯。嘿,鑽有何難,但是我不!那完全是心血來潮,突然想表現一下浩然正氣,士可殺而不可辱,為一飯而屈節,豈我所為!其時,我才想起,我沒吃早飯。我是進校門就被圍住,押入這裡,沒到過食堂。 我沒想要在自己臉上貼金。我的浩然正氣很有限。如果小看守兇狠些,拿棍子猛擊,我會鑽。 下午三時許,飢餓感襲來。再過兩小時,下班了,總該放我自由了吧。我能挺住。 五點了。沒有放行跡象。肚皮已經貼住脊梁,胃裡似有炭火在炙燒。我相信“度日”真會有“如年”的感覺。對“飢腸似火”的主謂詞組,也有了切身感受。還不壞,有收穫。 九點。曹君偉來了,叫我跟他走。他和我同住在餘姚路第三小學三樓的教工集體宿舍里,托他押送我,是最佳人選。我並沒自由。 過常德路麵食攤,我花一角四分買了三兩牛湯麵,幾乎是倒進肚子去的。問:世上何種食物最美味?答曰:“飢。” 回到宿舍,我發現一項奇蹟,這一整天,我沒有大小便! 第二天一早,還是由曹君偉陪同(雖有被押送之實,但無被押送的感覺。謝謝曹老師)到校,還是進那個四平方的班房。早飯已在外面吃了。蹲在這裡,無事可做,無心去想,還是裝模作樣讀那本小紅書。 遭禁閉的消息不脛而走,已經傳到校外。上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王理敏,滬西中學高二學生。初中就讀於市一女中,我曾是她的班主任。文革前夕,她給過我一信,說她入團了,謝謝我對她的嚴格要求。當時我還很自鳴得意。現在由於她的來到和仇恨的舉止,我才明白那信的來意:“你心目中的搗蛋學生,換了環境就成了先進青年。”以此證明我是瞎了眼,不識良材,並以成見和偏見仗勢欺人。 不必辯解,是我錯。我傷害過她,曾以班主任名義向全班宣告給她警告處分(按:班主任無此權)。她離校後,還問過我是否撤消了對她的處分。可見那些日子,她一直承受着精神壓力。 此刻,她一陣風似的出現在我面前,呼吸急促,臉色發青,一頓機槍掃射般的痛罵。我直面聽罵,沒有迴避。一個多月來,我第一次隱生犯罪感覺。突然,“呸!”的一聲,她一口唾沫,吐了我一臉,轉身就走,又似一陣風。 那是一筆舊債,我該還。 後來,我重上講台,總結了兩段話:(一)對學生發脾氣,暴露教師的無能;(二)面對犯錯的學生,有理無須大聲嚷;教師自己做錯說錯,無理不該大聲嚷;要永遠保持平心靜氣的教態。謝謝王理敏的啟發。 第三天,七月十三日下午,我居然被無罪釋放,莫非“反動日記”不反動了?但管理材料的沈海瑚沒有將日記本歸還給我。當然,她是無權作決定的。很快,我明白了釋放我的原因是市一女中副校長吳達泉失蹤。 非常時期常有非常新聞。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