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疯子”是人类社会中最为不幸的一群。他们本与大家是同类,却受到非人的待遇。说他们的不幸不是发生在现在,而是上世纪中叶那个混乱的年代。那时候,人妖既已颠倒,何况是神智不清的人呢。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那里当时有几位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傻子”和“疯子”,下面我要讲讲他们的故事: 第一位:“谭老板” 谭老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疯子,而且具有攻击性。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两只手被绑在身后(也有的说是戴着手铐),披着一件破衣服或破棉袄,脸上身上总是脏兮兮的,嘴里咕咕囔囔地不知在骂谁。他无论走到那里身后都是跟着一大群孩子,一些孩子总扔石头打他。因此他要么奔跑躲避,要么去追击那些打他的孩子。有时候还蹲下来,用那双被绑在后面的手拣石头还击。一双绑着的手能把石头扔多远呢?因此,他那笨拙的行为只能招来更多的哄笑和更多的砖石。 听大人们说谭疯子本是一位很富有的钟表店老板,在我们那个小城市也算个小资本家了。可他的表店在解放前被国民党败兵洗劫一空,因此精神失常。这就造成了后来他见到穿军装的就骂,而且还打人。我曾见到过他在街上围着停在路边的军车高声叫骂,那脸上的青筋胀起来老高,样子挺吓人的。家里人怕他惹祸把他的双手绑在了身后,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可有时家里看管不严,于是他就跑到街上,招来许多的麻烦,往往被坏孩子们打的头破血流。 第二位:“阎王爷” “阎王爷”是一位傻子的绰号,因为他的面目十分丑陋凶恶,人送外号“阎王爷”。有时小孩子不听话,大人们就吓唬说:“别闹了,“阎王爷”来了。”于是,小孩子就不敢吱声了。 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人们经常在街头上看到他,无论冬夏总穿一身破军棉衣,赤脚穿一双几乎只剩下鞋底的破棉鞋,提一个破篮子到处乞讨。有时候看到他扒下那破棉袄来,光着膀子在阳光下捉虱子。那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好象是些疤痕。 其实后来回想一下,那人或许不傻也不疯。因为有一次我和我的同学看到他坐在邮局前的石阶上,用一根元珠笔芯,在一张从墙上揭下来的大字报纸上写东西。出于好奇,我们壮起胆子凑上去问:“你写什么?”他看我们几个孩子没有恶意,十分肯定地说:“给朱德写信。”哦,给朱德委员长写信?我们更奇怪了,更想知道个究竟。“为什么要给他写信啊?难道你认识他?”我们继续问。他说自己曾是朱老总的兵,因此要给他去信。 看他满脸污垢,浑身上下包在一团烂棉花里的样子,打死也不相信他的话,于是,骂了他几句:“你是国民党的兵,蒋介石的兵吧!”,嘻嘻哈哈地跑开了。后来,我们还把此事报告了老师,老师还夸奖我们“阶级斗争觉悟高”呢。 也有的人说,“阎王爷”解放前的确是一个当兵的,但在战争中负伤,失去了记忆和所有的证件,谁也搞不清楚他是属于哪一方的兵,因此只能落得个满街流浪的命运。 记得好象是七十年代初的冬天,滴水成冰。一天早晨我同往常一样去上学,看到大街斜对面的一个大门前聚集了一群人。挤进去一看,呀,门洞地面上躺着一个人,正是“阎王爷”。他还是穿着那身破烂不堪的棉衣, 脸是紫色的,胡子乱蓬蓬,上面结满了冰霜,看起来早已经没气了,一位民警正在附近查找着什么。我注意到墙角处还有一堆早已熄灭的纸灰,估计他在夜里曾同严寒进行过最后的较量,但还是被死神带去见了真正的“阎王爷”。 “阎王爷”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只给人们留下了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 第三位:“哏仙” 不清楚为什么人们叫他“哏仙”,只知道“哏仙”是位老实巴脚的傻子,在街上总是见到他拖拉着一个自制的木板车,上面不是载着一个旧麻袋就是些柴草类的杂物。那小车的轮子其实就是四个旧轴承,因此在柏油马路上滚动起来“哗-哗-”地响声很大,老远就能听得到。 “哏仙”家里一定很穷,否则为什么会让一个傻呵呵的他外出拣煤渣,拾柴草?一些坏孩子总是欺负他,或拿他开心。你看,一群顽痞的孩子围住了“哏仙”,为首的一位抓住他拉车的绳子:“喂,把你拣的煤渣送我家里去,要不扒下你的裤子!”说着,几位小喽罗上来开始拉扯他的裤带。“哏仙”急了,一手抓着扎腰的带子,一手拽着车子,拼命地挣扎并嚷嚷着:“俺不,俺不,俺娘还等着俺回家做饭呢!”。。。 还有些坏孩子远远地用弹弓或石头打他,“哏仙”就没命地躲避。有时候,他的弟弟放学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会挺身而出救他的傻哥哥。“哏仙”的弟弟智力正常,只是有点驼背,在那年头也是经常遭人取笑的对象。于是,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有时会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些孩子在后面起哄和追打,“哏仙”在前面落荒而逃,他的驼背弟弟则在后面拼命地抵挡,那是一个想起来就让人心酸的景象。 第四位:“黄邪巴” “邪巴”的“邪”在这里音“爷”,是我们那里的地方俗语,也即“傻子”的意思。说他傻有点奇怪,因为他是大学生,还是我们那里一家大工厂的工程师呢。 可傻子就是傻子,在大街上经常可以见到他的傻样。只见他戴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衣冠楚楚,皮鞋铮亮,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数着自己走过的步数。当数到某一个数值时会停下来,用脚在地上划一条线,做个记号,然后继续走,继续数下去。于是,一些顽痞的孩子就跟在他的身面,亦步亦趋地故意大声数数,以搅乱他的思路。因此,如果他数不下去了,或是发现自己数错了,就会返回到上一个划线的地方,重新数,重新走,那股认真倔劲儿真让人忍俊不禁。 据说“黄邪巴”是一个情种,因为谈恋爱失败而精神失常。或许是因为他一副文质彬彬老老实实的样子,没有人会去打他,欺负他,也算傻有傻福。其实,在那个混乱的年头陷入自我封闭的他,超然于社会上的武斗派仗及阶级斗争之外,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第五位:“邪巴妮” 前面讲了,“邪巴”即傻的意思。“邪巴妮”(“邪”音“爷”)是我们那里一位很有名的傻子,不仅因为她是女的,而且还因为她的长相不是很难看。 我们家文革前住在城关,记得那是一条很深很窄的过道,解放前原属一家大财主的宅院,人称“十一宅过道”。我家在靠近过道口附近的一个院落里,而“邪巴妮”家则在过道尽头的另一个院落里。 “邪巴妮”当时的年龄大概在30岁左右,打扮的还算整齐,只是有点不伦不类。比如说她有时穿一件带着破洞的大红毛衣,披一条黑色长围巾,裤子上却是补丁罗补丁,胳膊上时常挎一个蓝子,里面装着几个空罐头瓶子。 总见到她挎个蓝子出出进进的,不知道她的生活来源是什么。听大人说她的丈夫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前跑了,只留下疯疯颠颠的她。 有一回听我妈说;一天晚上下夜班回家,路过那黑黑的过道时听到“铛啷”一声响吓了一跳,仔细看原来是“邪巴妮”坐在黑影里,手里还纂着一把菜刀。 其实“邪巴妮”从来不攻击别人,倒是一些坏孩子总欺负她,用石头打她。有一年过春节,我们外出串门拜年,看到“邪巴妮” 挎着那个蓝子在街上跑,后面有一些孩子用鞭炮追着打她。只见她一边跑一边哭喊着:“俺又不是“邪巴”,为什么要打俺?”那样子可怜极了!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城东,好多年就见不到这位“爷巴妮”了。可是,许多年后,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又牵扯到了她。 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姓Gong,是一个很文静的知识型干部,在老师和学生中口碑不错。我高中毕业后下乡,半年后突然听说Gong书记自杀了,而且是因为这位“邪巴妮”,听起来真让人不可思议。 回校听老师说,Gong书记跟这位“邪巴妮”私通,而且不止一年了,被人发现并堵在了一个房间里。那年头,不象现在的贪官们随随便便就可以搞个“三奶”“五奶”的,搞婚外恋可是件很严重的事,在社会上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况且还是跟一位枫疯颠颠的人。上级因此勒令他停职检查,交代问题。 我们知道Gong书记是一位很极爱面子的人,从来做事小心谨慎,说话都没有大声。跟一位疯女人私通,该是多么丢人啊!Gong书记大概承受不了巨大的社会舆论,在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里,吊死在离他家不远的一个大水湾边的老柳树上。至于那件传闻呢,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说起来Gong书记家跟我外婆家是街坊,论辈份我母亲该称他为“叔叔”。Gong书记家在解放前家境不错,他本人也是那条街上的秀才。读书,上学,解放后参加工作,好不容易熬成了当地一所中学的书记,却命丧在一个传闻上,实在让人叹息。据一些知情人讲,Gong书记跟“邪巴妮”解放前夕曾是中学同学,或许还有一段感情纠葛,可“邪巴妮”嫁给了国民党军官,Gong书记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后来国民党兵败,“邪巴妮”因丈夫不知去向而且变的神经兮兮,生活都成了问题。Gong书记或许出于同情而私下里悄悄地接济她,只是不知怎地让人抓住了把柄,于是掀起了悍然大波。 人言可畏,Gong书记是死于这杀人不见血的人言。 那“邪巴妮”呢?后来也不知所踪。 11/10/2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