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到晚上十一点才结束。朱谦被匆匆赶来的张远逼回家吃饭,而肖侯也不得不四处去找傅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林珊手术后第一时间肯定最希望听到的是傅刚的声音。
当林珊被推进病房时,张远看着这个躺在白色床单下的人儿,仿佛身形都小了一圈,心里震动了一下。她的眼睛被厚厚的白纱布缠着,乌黑的头发散乱地拂在白色的枕头上,显得那么让人心疼。他不能想像,那白纱布下曾经那么灵动活泼的眼珠就永远地被一个丑陋悲惨的空洞代替了。
一刹那,他有些后悔办这个学校了,虽然他的初衷,也不尽然如媒体宣扬的那样只是想回报社会,解决农民工孩子上学难的问题,但让他真正下决心的,确实是他被朱谦、肖侯这样一群理想主义者深深打动了,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世道里,他们仍然坚持那一份献身教育的纯粹,他心底最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
张远出身了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十岁那年,当他和小伙伴们在村口送别他们的老师——一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的时候,知青老师告诉他,要走出大山,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读书。可是自从这位老师走后,再也没谁愿意来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执教,村子里的学校只好撒掉,张远每天得走十几里的山路,到坝子上去读书,夏天还好些,到冬天当他跋涉在山路上,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他脸上时,他是多么盼望老师能够回来,他就不必走那么远的路了,邻家的杏儿姐妹也不用辍学了。
可能在中国,读书真的是他这样没有丝毫背景的穷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正常途径。憋住一口气,他读完高中又考上大学,只是大学毕业后,他没有继续在专业方面发展,而是下海经商了,从小包工头做起,不到十年功夫,他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地产商。他也算没忘本吧,少小时贫困的生活让他在捐出一所希望小学后,投资数千万办起了这所不以盈利为目的的“远航”学校。
几位护士挂好点滴瓶,又记录了脉搏体温,陆续离去了。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点滴瓶中的液体一点点滴落。不知过了多久,林珊突然动了一下,把手伸出被单外,茫然地挥动着,好像要抓住什么,最后,又无力地软软地垂落在床沿边。
犹豫一会,看林珊又昏睡过去,张远拿过她的手,想放回被单中去。就在他轻轻放开她的手时,林珊突然抓住他的手,嘴里喃喃叫道:“傅刚,傅刚……”
张远让她握住自己的手,含糊地答应着,不知说什么好。
林珊的小手柔若无骨,张远还是第一次被家庭成员以外的女人这样紧握着,几分钟后,他有些不自然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想要拿开林珊的手,但稍微一动,林珊就抓握得更紧一些。记忆中女儿姚欢有一次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也这样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是的,姚欢是他的女儿。张远知道,这次如果林珊不是要护住姚欢,也许不会受伤这么严重吧,也许受伤的会是姚欢吧,张远又是心痛,又是愧疚,又是窘迫,头上涔涔冒出汗来。
正在此时,房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张远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就被打开,肖侯陪着头发凌乱的傅刚走了进来。傅刚虽然一脸焦虑,但一见张远这样握着林珊的手,仍是一怔。张远只好淡淡地解释道:“她把我当成你了,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傅刚也不理他,一下子走到床边,半跪在地上,拉过林珊的手,把头俯在她的手上:“珊珊,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眼睛受了很严重的伤,刚做过手术,左眼球被摘除了。”事已至此,张远也不想瞒他,俯下身在傅刚的耳边低声说。
“什么?”傅刚一听,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跟在张远身后的肖侯,显然,肖侯之前没有告诉他这一情况,肖侯躲闪着他的目光,难过的别转了头。在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没有看错之后,傅刚抓起林珊的手,捂住了自己流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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