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6月4日,我当时在北京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任教。
两位同学王培文、董小军被坦克碾死,数位同学受伤。其中一位胳膊被碾断。
在丁老师收集的名单中:
王培文,男,遇难时21岁。来自 陕西咸阳市,生前系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青年工作系86级学生。
董晓军,男,遇难时20岁。来自江苏盐城县,生前系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青年工作系86级学生。
我反复问过亲历者,他们证明:当时他们撤退是走在人行道上,坦克冲上人行道将他们碾倒。
故意杀人。
这张海报是从德国柏林带回来的。
2009年我参加了在柏林举行的“1989-2009 全球变革”研讨会,回国后被限制出境至今。
有关当时的点滴回忆,我写在《你的至爱与至痛,必须被看见——吴国峰:46张照片的故事》一文中了(我将图文分别发在“牛博国际 艾晓明的博客”中)。但是我目前无法打开任何相关网页链接,也没办法在这里呈现。
from 艾晓明工作室博客(4)
附文:艾晓明:你的至爱与至痛,必须被看见——吴国锋:46张照片的故事
图一新津小街
这是你走后二十一年的五月,一个平静的上午,你的父母,陪同我来到这里,四川新津五津镇,一条僻静的小街。
图二新津一小
你的父母,看上去依然强健。他们走向对面的小学,1974年,你六岁,父母送你在这所小学读书
图三你的母校
这是地震后维修过的学校了,教学楼显得很新。如果你今天能够和我们一起来看你的母校,你还会看到,学校大门上铭刻着令人鼓舞的题字:
图四少年智则国智
这三句话来自一百年前,梁启超先生在《少年中国说》一文中写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图五新津一中
这是你就读的中学,当时叫新津一中。学校创办于1933年,今天在介绍校史的网站上,可以看到原天津市委书记谭绍文、原大连海洋生物研究所所长陈介康、江泽民总书记首席俄语翻译彭海蓉、北大教授王大昌、清华教授兰棣芝,还有两位公司高管的名字。
图六国家级示范高中
当然,不会有你的名字;可是,你本来是多么令学校骄傲的名字啊——1986年四川省文科高考总分第七名、新津县文科状元:吴国锋。
图七你从这里离开
你的父母为你骄傲,你被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录取,这是三十多年新津县第一次有人考入这所大学,你父亲说,这是共产党培养干部的学校。你要去北京了,多少亲友为你庆祝,多少朋友为你送行,你刚满18岁,第一次离开家乡就能到北京求学,你的内心充满了多少青春憧憬!
图八吴国锋人大照
在你家中的茶几上,我翻拍下你的遗照。茶几上,蒙着你母亲铺上的蓝花塑料布。你勤俭的母亲,让你穿着过长的裤子上学,是预备着你长高吧。你在人大门口留影,衣衫的样式显得有点土气。
少年吴国锋,你相信吗,也许我们曾经擦肩而过。那时,我比你先一年到北京师范大学读博士,在你进入三年级时,我落户到人大校园隔壁的一座塔楼里,与人大附中一墙之隔。我比你年长二十岁,1989年,我是一个六岁男孩的母亲。我常常带孩子到你们校园打羽毛球,见过很多像你一样的年轻人。
图九少年游历
你在美丽的北京留影,背后是辉煌而古老的紫禁城。像入学几年后的大学生一样,你的衣衫得体,坐着的样子很放松。为你拍照的是谁呢?那个爱上你的女友吗?或者,你的同学?我们多么感谢,他或者她为你拍下这些照片,让我们可以缅怀和想象,年轻的你,怎样徜徉在古城的四季。
图十古城四季
图十一青春国锋
第一张照片让我看到你的清秀和自信,而第二张则有点桀骜不驯,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有点酷呢。你看着对面的谁?他或她,今天依然喜好摄影吗?会不会站出来,为你的青春做证?
图十二沉思的国锋
你的青年时代如斯开始,而我感兴趣的是,谁、在什么时候为你的这一瞬间记录?你含笑不语,若有所思。你的表情一点也不张扬,反而略带羞涩。少年人游历留影,这很平常,不平常的是,你向父母要求说,你要买一个照相机。八十年代,照相机尚属昂贵,不仅学生少有,就像我这样刚毕业的讲师,也是因为到香港进修,才有余钱买一个相机。而那时你的父亲,在家乡做点小买卖,他无条件地满足你。这样,在那个历史性的1989,我和你,相差二十岁的两代人,我们同时有了一个照相机。
图十三这里是未名湖吗
在你留下的照片上,我看到了你。从网上查找你的消息,看到一条记录说,你曾参加绝食,坚持了五个昼夜。你头上的白布带,那是绝食学生的标志。只不过,你的这一刻,应该是在校园里,这是北大吗?又是谁记下你这一刻的闲适,浪漫的少年人?
图十四1989年5月人大校门口
国锋,这是你的母校的东大门,五月中旬,戈尔巴乔夫来访,学生再次上街游行。照片上有学生拉着线绳维持秩序,校门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标语。二十一年了,它再也没有出现在中国任何一所学校的大门前,而且,试问,今天的大学生,有几人会牺牲个人前途,为国家命运舍生忘死?
图十五请父亲汇款的电报
5月31日,你给父亲发来电报,请他给你寄钱,你说你会骑自行车返回。那时,学生运动已经延续多日,时起时落,作为一个教师,我的课堂上学生越来越少,戒严令已下,但军队受阻,也无法进城。在这前后,我想我大约去过四次天安门广场,第一次我和我的朋友去送被子,结果我们只是把被子交给了绝食圈外的同学。第二次我想去找我们的学生,结果,在人头攒动的广场,根本找不到他们在哪里。
图十六人民的广场2010年6月2日翻拍
这是我当时照相机拍出来的照片,而拍摄者是我先生。我们都是经历过文革的“老三届”,很多挫折,让我们对政治退避三舍。我当时正在翻译米兰·昆德拉,对他小说中的历史荒谬和个人至上深有共鸣;另一方面,每天照顾孩子往返上学,也让我无暇他顾。我连想都没想过,要去拍摄这些历史时刻。但是,已经有人在拍摄了,这张并非聚焦摄影者的大场景里,居于正中位置的,正是一位拿专业摄像机的人(下图为上图局部)。
图十七广场上的专业记者
我先生对摄影并不在行,而且腿有残疾,根本也挤不进广场中心。他尽量把照相机高高举起,而在他的镜头里,又一次出现了其他拍摄者的身影。
图十八风暴的中心
如果把这张照片的中心剪切下来,就得到一个拍摄者和历史的完整图景,这是在中国的心脏,纪念碑下翻卷的“中央戏剧学院”几个大字,仿佛历史的隐喻(下图为上图局部):
图十九记录历史的人
如今看着这些照片,我反复问自己,那一时刻,我在哪里?吴国锋,在同一历史时空,我们的心理时空真的不相同。这是你经历的第一场风暴,对你来说,是带来希望的风暴,对我来说,却像一个意外,一场节外生枝。我知道学生的愿望是好的,我也为反对戒严上街游行,但它没和我的内心生活发生太多关系。今天,我也许应该说,是对政治运动的反感窒息了我的想象力;历史荒唐,个人渺小,这种看法让我保持距离。
图二十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昨天,我在我先生藏了二十一年的六四照片中,找到了这里的几张,其中隐约可见,那些记录历史的人。广场上的绝食学生、演讲人、组织者和领袖们,不到一个月,他们的命运就将永远改变,一些人入狱,至今未全部释放;还有一些人流亡,永别故国。
图二十一如果你离开北京
而你,吴国锋,你在北京站留下这张戴着绝食学生标志的照片,你其实已经准备离开了。你的电报在6月1日到达新津,这是你父母保存了二十一年的电报,至今可以看到邮戳上的时间标志:
图二十二1989年6月1日邮戳
时隔二十一年,我对6月1日后几天的历史记忆,也变得游移而模糊。我们的照相机里,只有一卷胶卷,我先生那时还没有户口,白天在一个社办企业打工。他只是在戈尔巴乔夫来访前去过一次天安门广场,从留下的照片中,可以看到从下午到晚上的图景:
图二十三反对镇压
六月三日深夜,我和我先生在家里阳台上听着不断传来的人大学生广播的消息,因为戒严一直持续,我们没有想到会发生大屠杀。有消息说是军队进城了,开枪了,模糊而不确定。似乎有类似鞭炮的声音,但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枪声。国锋,就是在那一刻,你决定了你对历史的责任。你的父亲说:系主任破例让所有学生那天晚上在宿舍打麻将——本来学校是不许打麻将的。而你在却带上照相机,骑上自行车就离开了。在麻将和照相机、回避与承担二者之间,你选择了后者;而这样的选择,直到今天依然是我们生活中的两难处境。
国锋,你带着照相机出门了;在你明明知道肯定要发生大事的晚上。你父亲回忆说,那时你要钱买照相机,说要记录历史。而他对你说,年轻人不懂政治,政治是残酷的。无论如何,你们都没有想到拍照的结局。而当我问自己,如果那时我有介入政治的热情,我会不会带照相机出门。我的回答是确定无疑,而在二十一年后的今天,我更清楚的是,带照相机去记录六四,等于慷慨赴死。
图二十四1989年6月4日人大东校门
六四清早,我在人大的门口看到一队从广场上撤回来的学生,年轻人们互相扶持,悲愤欲绝,泣不成声。我知道,出大事了,骑车到我任教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各年级老师都在清点人数。回来和我先生商量,让他赶紧去清华大学找我们老师的孩子。我先生在人大门口,拍摄了这张照片。
图二十五1989年6月4日清华大学校园子弹夹
在清华的校园里,我先生找到了我们老师的孩子,同时,他拍摄了这张照片,一位学生把手中的子弹夹给人们看,这样的子弹夹里,据说是装甲车上的机关枪发射的子弹。而你的父母在六天之后得知你遇难的消息,这些,在丁子霖老师的书里有记载,you tube上还有张先玲老师为父母做的访谈录像,至于六四当日在人大校门前拍摄的下面这张照片,在二十一年后的今天来看,竟像是一种反讽。因为,受审的不是夺取你生命的力量,而是和你当日一起挺身而出的刘晓波、谭作人。
图二十六人大东校门标语
六四之夜,照相机给多少人带来杀身之祸!国锋,你的命运不是孤立的。另一个北京孩子王楠,比你还小,和你一样,带着照相机出门,再也没有回家。与你同日遇难的还有你的同校同学,新闻系八九届毕业生陈来顺。我在网上查到的记录,一位署名“小鹿”的作者,可能是最早得知你死讯的证人之一。他当时是北大的研究生,那夜,他和朋友冒死奔向邮电医院寻找同学,在一楼走廊的拐弯尽头,停放了多具遗体,他写道:“我请人揭开死者身上的白布,拿起尸体身上放着的身份证或记录姓名等情况的纸片,一一抄录下来:
图二十七86级图书馆阅览证
刘建国,男,35岁,西城区横二条50号。
富尔克,男,19岁,中央民族学院88级预科生。
吴国锋,男,中国人民大学工经86级,学生证号:6070115。
顾丽芬,女,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86级。
刘忠, 男,19岁,政法大学政治系,上海人。
段昌龙,男,清华化工系。
马凤友,男,工业企业部工人,1962年生,其子马骏飞同死。
许瑞和,男,复员军人。”
那成千上万的市民,那至今没有公布名单和人数的遇难者,国锋,你就这样被确认了身份。不,使你不被遗忘的远远不止于此。当场发现你的名字的又有你们学校的教授,他的名字是蒋培坤。同样是在邮电医院,焦急寻找儿子的蒋教授,从医生处得知你的名字。
1989年6月9日,你的父母到达北京。你母亲远远地看着你父亲和你们的一个农村亲戚,从故乡到北京两天一夜的火车,她悲痛欲绝,一口饭也没吃过。
图二十八摄影史背后的乡下人
你的乡村的伯伯,看上去木纳之至,历史上,这样的人有一个专有名词,叫“沉默的大多数”。而此时的电台电视,铺天盖地转播着北京“平暴”的伟大胜利,学生领袖遭到通缉,没有人胆敢陪你父母来北京办后事。你父亲找到了敦厚的亲戚,也正是这位历史上留不下名字的农人,保留了一份不为人知的历史证据。
图二十九人大工经系有关后事处理信第一页
图三十人大工经系有关后事处理信第二页
根据这封由你们系里出具的公函,你父母11日到达北京,13日后事办理完毕。从这封信的措辞来看,语气中立。当年,谁是这个工业经济系的主任?二十一年之后,如果仍然有学生明显违反学校律令,从而死在军队的枪口下,可还有系里愿意为该生出具这样不带政治倾向性的证明信?
图三十一同学装殓
在这张照片上,停放了你们系名义的挽联,肃立默哀的女士,手里拿着墨水瓶和毛笔。三位年轻小伙子,是你的同学吗?他们提前来到这里,布置你和父母永别的场景。
图三十二邮电医院遗体告别
你父亲说,系里问他们有什么要求;他说提了三点,第一,你是长子长孙,家里还有爷爷奶奶,姑妈姑父,要带你遗体回家。系里说,中央有规定,不允许,必须就地火化。你父亲说,第二点,按照家里的风俗,孝孙要全身穿白。他千里迢迢,为你带来了上路的白布。系里说,可以。第三,你父亲说,要请一个照相师傅,把这个事拍下来,带回去。系里说,可以,要保密。
图三十三秘密拍摄
图三十四运去火葬场
国锋,你为给历史留影牺牲,你的父亲,一位文化不高的普通市民,在这一刻,做了一个同样的决定。你们系的领导,也许深明大义,也许仅仅是出于人情的通融。可敬的还有那位从照相馆请来的师傅,无名的摄影师,所有这一切凝聚在一起,立此存照,留住记忆。
图三十五告别人大
你们再一次在人大校门口留影,在你们心目中,国锋永远属于这所大学。前排右二是你的乡村伯伯,你所有的照片,哦,我说错了,不是照片,仅仅是一些底片而已,藏在这位外表笨拙的亲人手里,上了火车。
三年前离家的新津少年,父母在自家小铺面外为你摆设灵堂,你是那样光荣地离开,却如此凄惨地归来,亲友和路人,一队队前来悼念。直到三天之后,镇里干部来干涉,你父亲依然坚持,只是把灵堂改设在家里。
图三十六家乡灵堂
夭折的孩子,你的弟弟国宾为你守灵,此后,生计艰难,照顾父母的重任落在他肩上。他没有上过大学,在家乡开出租车挣钱谋生。后来得了尿毒症,父亲天天陪你去成都治病,母亲在家里带着你两岁的奶娃娃。再后来,父亲对你说,家里实在没有钱了,国外的钱又进不来。找到国安局,国安的人说,个人的钱可以,组织的钱绝对给你没收。个人捐款,一百两百,又有好多呢?孩子你理解爸爸,爸爸实在是莫法了。
图三十七小弟国宾
1989年6月27日,你父亲亲自去成都,找了开照相馆的亲友,把照相师给的底片交给他,并叮嘱说,不许给任何人看。这位信守承诺的朋友洗出照片,直接交给了你的父亲。拿到照片,是你的23岁生日前夕——你生于1976年7月3日。你父母万万没有想到,那位无名的摄影师,在打开裹尸布清洗遗体过程中,拍下你这样的一幕幕:
图三十八打开的情景
图三十九中弹后的血衣
带照相机的孩子,你就这样和我们相见了,你显然头部中弹,因为你肩头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你的表情竟然没有恐惧、没有挣扎,你清醒地看着我们,你的凝视,从那一刻起,穿透永恒的时间,对世界诉说。
图四十弹孔与血痕
打开你的衣服,能看见你肩上的弹孔,还有些散开的小孔,我没有知识来解释这是怎样造成的。
图四十一国锋遗体
你的腿上都是血,脚趾间还塞着一团棉花,扑面而来那夜的血腥。
而你父母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这样一张照片。直至今天,我看到这个照片,依然不能想象,你的父母,是怎样的如五雷轰顶,万箭穿心,目瞪口呆。
你的母亲天安门母亲
图四十三父母心中永远的骄子
二十一年过去了,今天,陈云飞带我来拜访你的父母。云飞,是你的同龄人,1989年堵过军车,那时他是北京农业大学的学生。也正是他,在六四遇难者十八周年祭时,在《成都晚报》上登出一条广告:向坚强的64遇难者母亲致敬!
图四十四爷爷奶奶和小孙女
国锋,你的朋友陈云飞,每年都会去看望你的父母。你的弟弟前几年不幸病故,他的女儿,和你父母相依为命。你家的客厅里,一直挂着你的大照片,那些记录着你欢乐与痛苦的遗照,则被你的母亲珍藏在自己卧室的衣柜里。
图四十五尊严与希望
你的父亲,在送走你的弟弟之后,把你们兄弟俩的骨灰埋在一起。他这时才有空去医院治疗肾肿瘤。他说去的是一家军人的医院,主任医师得知你们兄弟的情况,非常关照,尽可能地用了有效和便宜的药物,让他顺利手术。来自军人的善意,是与历史和解吗?无论如何,军人急人之难,你父亲对此深为感激。
图四十六母亲的等待
你的母亲,因为丁子霖老师的寻找,终于遇到了和自己共同命运的人,张先玲老师来了,更多的朋友们来了。你的母亲宋秀玲加入到受难母亲的群体,她们共同的名字是:天安门母亲。
零时16分,2010年的6月4日,我编完这些图片,匆匆写下说明文字,以此纪念你,一位六四之夜带照相机的人。你用生命说明记录的重要,而你的父亲、那些无名的摄影师——为你拍照、为你洗印照片的人,则显示了普通人记录历史的勇气。经过你父亲的同意,我把你的照片,我此行拍摄和翻拍的照片以及我先生1989拍的几张照片编辑在一起,祭奠六四亡灵,并向所有记录真相的人,表达我深深的敬意!
2010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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